日子如白宣上凝固的墨，晕出时间拖拽的痕迹。
合欢宗后山那片偏僻的桃林成了红绡除却侍奉殷九昭外去得最勤的地方。
寒潭的水汽沁凉，老桃树下那道墨色的身影也总会在固定的时辰等候在那里。
他们的教学没有言语只有手势。墨鸦的手指修长稳定，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利落，带着守狱人特有的冷硬与精准。
他传授的并非凡俗哑语，而是两人第一次相见时他比划的，一套源自诛魔剑狱专用于无声传递讯息的暗码手语。
红绡学得极其刻苦，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那一个个手势里，记忆力好得出奇，模仿力也极强。
指尖从最初的僵硬笨拙，逐渐变得灵活起来。
【危……险】【安全】【敌……人】【守……护】【是……否……】【痛】【需要…】
一个个基础而关键的词汇深深烙印进她的脑海，她甚至开始尝试将简单的手势组合起来，表达更复杂的意思。
【我，很好。】
【谢谢，你。 】
【师尊，药，喝了。】
每一次得到墨鸦的颔首与肯定都会在她的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她依旧沉默低着头，比之前当刚入合欢宗的低阶弟子更小心谦卑。
但某些东西确实在悄然改变，当她端着药盏步入殷九昭寝殿时脚步不再像初哑时慌乱，她垂在手侍立时脊背会不自觉地挺直。
在胭脂阁的这段时日她也养胖了，只是她虽然学会了手语却开始害怕使用，尤其是在殷九昭面前。
她怕看到嫌弃，怕看到不耐，怕燃起的一点微弱的火苗被现实浇灭。
这日清晨，红绡照例端着刚煎好的灵药步入宗主寝殿。
殿内淡淡的药味和血腥气比之前几日已淡了许多。
殷九昭早已起身，她披着一件赤红外袍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正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出神。
晨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腕骨覆着的玄色丝缎为她平添了几分脆弱。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信手折下枝头那朵开得最艳的桃花，指尖掐住花萼时几滴露水混着花汁沿腕骨滑落。
红绡屏住呼吸将药盏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然后垂手退到一旁习惯性地低下头，准备如同往日一般等待殷九昭自行用药然后再退下。
殷九昭淡定地转过身，可红绡的心脏却加快了跳动，偷偷抬眼瞥了一眼殷九昭的侧影。
今日的师尊，气息似乎比往日更平和一些……或许……
一个近乎僭越的念头在她心底窜起，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喉咙处似乎传来熟悉的闷痛提醒着她的残缺，退缩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不……不行……万一……
可是……她练习了那么久……墨鸦都点头了……
最终，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一点点渴望被“看见”的期盼压倒了恐惧。
她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笨拙地在空中勾勒出她练习了无数次的两个手势。
【师尊，】【药，好了。】
动作生涩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形，做完这两个手势后她有些不敢去看殷九昭的反应。
她不清楚师尊是否看到她的动作，更不清楚等待的是冰冷的呵斥或者是更糟的……无视。
殿内很安静，静得只剩下她急促压抑的呼吸声，红绡心里凉了一大片，她慌张地俯身行礼想要赶紧离开。
“嗯。”殷九昭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引得红绡立刻抬头。
下一刻她竟然缓缓转过身来，瞥向红绡僵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的手。
在红绡震惊的目光中，殷九昭骨节分明的左手自然地抬起做出了两个简洁的手势。
【知晓，】【放下。】
动作流畅甚至带着一丝优雅，仿佛她并非刚刚看懂而是早已娴熟掌握。
刚才她捻出的殷红花汁渗入掌心后竟浮起一株桃花虚影与窗外的花朵同频颤动。
红绡瞳孔收缩，指尖微微颤抖，那两个手势灼得她眼眶瞬间酸胀起来。
师…师尊……她……她怎么会？她怎么可能看懂？甚至还……回应了！
心脏又酸又麻几乎忘记了跳动，师尊她……竟为了她这残缺不便的沟通，私下耗费心神去研习繁琐的手语？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撞着胸腔，她何德何能……竟劳烦师尊为她至此？
那默然的关注与付出比任何雷霆雨露都更深刻地敲击在她心上，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方才的忐忑也消失的不见踪影。
她鼻尖泛红连呼吸都再次变得急促，想要掩饰瞬间失控的情绪却不料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
她嘴唇翕动着，眼中水光潋滟，最后撩起衣摆重重跪倒在地。
她抬起双手比划出手势，【师尊，】【安心……】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郑重，比划完后她深深叩首，额头抵着地面。
那日之后，红绡依旧每日沉默地送药、伺候，但偶尔她鼓起勇气用手势比划一些极其简单的讯息。
【窗外，桃花，开了。】
【今日，风大。】
【药，温度，刚好。】
每一次，她都带着紧张，而殷九昭有时只是淡淡瞥她一眼并不回应。
有时则会极简地用手势回一个【嗯】或【知晓】。
甚至有一次，当红绡比划【伤口，还痛吗？】时，殷九昭沉默了片刻，竟回了一个【尚可】。
每一次得到回应哪怕只是一个眼神都足以让红绡内心雀跃许久。
她却低着头不敢表露分毫，将那份窃喜压在心底装作若无其事地做完事情，然后逃也似地离开。
这份隐秘的欢喜再次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可她心底某个念头再次蠢蠢欲动。
奶奶。
她唯一的亲人，那个慈祥而孱弱的老人将她从雪地里捡回来用米汤一点点喂大的。
自从她当了合欢宗的首席弟子后就未曾回去了。
上一次见就发现奶奶眼睛越来越不好，腿脚也不便，不知如今……
失声之后这份思念和担忧愈发强烈，她怕……怕再不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终于在一日送完晚药，殷九昭心情似乎尚可的时候，红绡停下了准备退下的脚步。
她站在殿门边紧紧绞着衣角，内心经历了无比激烈的挣扎。
殷九昭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滞留，目光从手中的一枚玉简上抬起淡淡地扫了过来。
那目光让红绡瞬间绷紧了神经，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比划出了她在脑海中预演了更多次失败的请求。
【师尊】
【我】
【想】
【回家】
【看，奶奶】
【可以，吗？】
比划完后她又低下头不敢看她的表情表情，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尚显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
是斥责她心生妄念、不堪大用？还是冷漠拒绝她的痴心妄想？
就在红绡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准备放弃时，殷九昭将那枚玉简在指间翻转，淡淡吐出一个字。
“可。”
红绡眼中充满惊喜，同意了？师尊竟然这么轻易就同意了！
然而还不等她将这喜悦消化，下一句话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那玉简的冷光光映得指甲盖上的蔻丹愈发猩红，“本座与你同去。”
师…师尊同去？去她那位于凡俗边缘的小村落？去见她那眼盲腿瘸的奶奶？
不……不行！绝对不行！
师尊是合欢宗主，是云端之上的人物，她那般清冷矜贵，怎能去往那等污浊之地？
奶奶若是冒犯了师尊……她不敢想象后果！
恐慌瞬间淹没了那点喜悦，她脸色煞白，慌忙摆手，因为紧张手势比划得杂乱无章。
【不！不用！】
【弟子，自己，可以！】
【村子，脏乱……】
【奶奶，粗鄙……】
【不敢，劳烦，师尊！】
她急得几乎又要发出气音，眼眶瞬间就红了。
殷九昭看着她语无伦次的手势，眼中似乎掠过一丝了然。
她并未因红绣的拒绝而动怒，只是微微抬起下颌，语气平淡打断了红绡慌乱的手势。
“本座说了，同去。”她的指尖稍微用力，那玉简便裂开蛛网纹。
她抬高声音“头抬高，”红绡停下手中慌乱的动作，仰头微微抬高。
殷九昭抽下发间的木簪插向她的发髻，簪头坠着的合欢铃无风自鸣，“本座的弟子……不需要时时低头。”
三日后，一辆看似朴素实则由千年沉铁木打造的马车驶出了合欢宗的山门，朝着凡俗地界的方向行去。
马车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实的软毯，角落里的香炉吐出清冷的松香驱散着旅途的沉闷。
殷九昭阖目倚靠在软垫上，眼睫低垂仿佛在小憩。
一身常服依旧是浓烈的赤红色，只是款式简单了许多，虽未曾过多装饰却依旧掩不住那通身的冷冽与矜贵。
红绡坐在她对面的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张地交叠放在膝上，指尖用力地掐着手心。
马车每前行一段距离，她内心的不安就增加一分。
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一眼对面仿佛睡着了的殷九昭又立刻转向窗外。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殷九昭踏入那低矮茅屋时的画面，想象着奶奶惶恐无措的样子……
每一种想象都让她如坐针毡，甚至开始后悔提出回家的请求。
马车行了整整一日，从灵山秀水逐渐驶入人烟稀薄的荒僻之地，周围的灵气也变得稀薄浑浊起来。
次日黄昏时分，马车在一片贫瘠的山村外缓缓停下。
车辕上，充当车夫的一名黑袍弟子声音压得极低，“宗主，到了。”
殷九昭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冷透过车窗看向外面。
夕阳的余晖给这个贫穷的小村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却也清晰地照出了它的破败。
低矮的土坯茅屋稀疏地散落着，炊烟袅袅，夹杂着牲畜的气味和柴火的味道。
田间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看到这辆马车都远远地停下脚步好奇又畏惧地张望着。
红绡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率先跳下马车站在车边，看着殷九昭优雅地俯身走下马车。
赤红的衣摆拂过沾满尘土的地面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刺眼。
“带路。”殷九昭的眼神扫过那些村民，远远观望的村民立刻缩回了目光慌忙躲回家中。
红绡不敢怠慢地慌忙点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在前面引路，但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村子很小，很快她们就来到了一处位于村落最为低矮破旧的茅草屋前。
篱笆歪斜，院子里散乱地堆着些柴火还有一只老母鸡正在角落里踱步。
屋门虚掩着，红绡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鼻子一酸，也顾不上身后的殷九昭了，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冲了进去。
“奶……！”一个急切的气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只剩下急促的呼吸。
昏暗的屋内，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正摸索着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往灶眼里添着柴火。
听到动静，她茫然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浑浊无光地“望”向门口。
“是……是绡儿吗？”老妇人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带着不确定的惊喜和小心翼翼。
红绡扑过去跪倒在老人面前用力地点头，抓住老人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喉咙里发出哽咽声。
老人颤抖着手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颊，眼眶湿润：“真是我的绡儿回来了……老天爷保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祖孙俩沉浸在重逢的悲喜中一时竟忘了门外还站着一个人。
殷九昭静静地站在门口并未立刻进去。她打量着这间家徒四壁的茅屋。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灶台上还放着半个吃剩的黑面馍馍。
目光最终落在那个相拥而泣的老妇人，身上没有任何灵力波动只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俗老妪。
这就是红绡的牵挂？这就是……“家”？
这时，老妇人似乎终于察觉到了门口还有人，她茫然地“望”向殷九昭的方向有些紧张地抓紧了红绡的手：“绡儿……还有……客人吗？”
红绡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身后的殷九昭，顿时慌忙起身看向门口，下意识地就要比划手势。
殷九昭却先她一步走进了屋内。她步履从容，赤红的衣裙在这昏暗破败的屋子里仿佛一团流动的火焰。
红绡紧张地看着殷九昭，生怕她说出什么或者露出丝毫嫌弃的神色。
可殷九昭在老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眸看着老人脸上纵横的皱纹和小心翼翼的神情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开口的声音却收敛了所有威压甚至……带上了一丝生硬的缓和。
“老人家，我是红绡的……” 她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师长。”
“顺路，来看看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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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归乡之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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