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涯的长睫低垂，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握剑的手指微微颤抖，情绪的外泄让剑鞘上的霜华都厚了三寸。
可当谢无涯抬起眼帘时却如往常一样平静，他淡淡开口询问：“遗骨，在何处。”
云别尘闻言面上露出为难，指尖开始捻动腰间双鱼玉佩。
转身往后退开了几步，广袖带起的风吹散了案几边缘的桃花笺。：“这……”
云别尘垂下头瞥了一眼落地的笺纸，那笺纸上落了一滴血，他状似无意地叹息，“还在殷九昭那里，但那噬情蛊与她神魂已深度纠缠。”
“一旦道骨再次入体，蛊虫便会立刻感知，届时道骨必遭反噬。”
云别尘重新抬起头望向谢无涯，在他皱眉时指尖虚虚地握住他的剑，“我等还需从长计议，寻一稳妥之法，既能保全遗骨，又能……尽量保住她一命……”
谢无涯甩开了他的手，剑柄骤转以鞘尾击碎对面的琉璃灯，再次收回时用帕子擦拭着上面的血渍，连余光都懒得给他。
三息之后谢无涯将剑收回，背对着他准备离开，声音有些沙哑地询问，“何时动手？”
云别尘心中舒了一口气，急忙追上前去，玉带钩还不慎勾破屏风纱幔：“无涯你万不可冲动行事！且容我细细谋划，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将清绝道友遗骨完好无损地归还！”
谢无涯没有再说话，回眸冷冷地“扫”了云别尘一眼，接着身影慢慢模糊。
云别尘独自站在原地看着谢无涯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沉痛的表情渐渐褪去。
他整理了一下被剑意割裂的袖口，脚尖碾过落了血的桃花笺，轻笑着步下天台。
接下来，只需看好戏便是。
而谢无涯此时跪在慕清绝的衣冠冢前，他先是俯下身小心地擦拭着墓碑前供奉的往生冰莲。
随后抬眼望向那冰冷的碑文，指尖抠进“爱妻”二字：“为何偏偏选最决绝的方式……连半缕魂魄都不肯留与我？”
掌心的剑纹渗出暗红血丝，他将寒玉面具放在一旁。
随后脱力地倒在周围的残瓣中，他的前额重重抵住冰冷的碑石。
墨发垂落掩住神情，唯有肩胛在道袍下剧烈颤抖：“一千年了……我快连你鬓角碎香都记不真切了……”
他扯出那根黑玉簪贴在唇边小声呢喃道，“清绝……你怎忍心……”
锁情剑似乎感应到主人心绪的波动，于他身侧嗡鸣不止。
一直收敛的剑压再也无法控制不住，以他为中心的方圆百丈都因此隐隐波动。
“为何……离开……”他的齿缝间逼出了四字，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
锁情的剑鸣在他的情绪波动之下愈疾，剑身的流光也开始急颤，千年前的那一幕不受控制地被他的情绪牵引，终于冲破了时光的封禁。
锁情剑的锋锐剑尖已尽数没入他的后背，他甚至能感知到剑锋下传来的细微震颤。
锁住的记忆闪现在识海，大雪中慕清绝与他相对而立，中间隔着数步。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却没有近一步动作，甚至剑还收在鞘中。
慕清绝的面容依旧平静，唇角抿紧，然后她果断地出了剑，剑挥出去的瞬间还带着余音。
她的动作没有任何迟疑，挥出的这一剑甚至凝聚了她毕生的修为以及对大道的所有理解。
谢无涯足尖轻点，玄色衣袂如流云般向后飘退，轻而易举地避开了这决绝的一击。
他的剑也应声出鞘，看着眼前执剑的女子，他却将剑尖向后撤开三寸。
第二次攻击接踵而至，剑势更疾，更狠，甚至有的还逼进了他的丹田气海。
但这一次，谢无涯没有躲。
然而仅仅是那一刹那，慕清绝的剑锋刺入他的左肩。等他抬眼望向慕清绝时，她眉间那一点朱砂痣似乎灼灼燃烧。
慕清绝的剑甚至还沾上了他的血，但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她缓缓抽剑准备再次进攻。
还未等慕清绝抽剑，他的足尖就踏这悬停的血水，随后本命剑破开天际。
暴走的剑气削断她半截青丝，本命剑更是直指慕清绝的眉心。
他却突然停下想要逼入的剑，扶着她的剑再度没入自己的左肩，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玄色的衣袍，那颜色深得发暗，如同他此刻沉痛的眼眸：“清绝，这一剑……可够？”
慕清绝看到他不断渗出的鲜血，眉头先是一蹙，但很快就舒展开来，唇瓣开合轻轻开口，“众生如棋，我亦是子。”
说完停了一下抽出了剑，眼神映不出他的身影，亦映不出这天地间任何色彩。
“出剑。”慕清绝开口，声音不带丝毫涟漪。
谢无涯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慢慢靠近，“清绝……大道并非只有绝情一途！”
回应他的是一道撕裂长空的冰寒剑光，剑气如龙，带着斩断尘缘的决绝直指他的心口。
在靠近几寸时又停了下来，“你就只会躲吗？” 慕清绝的声音比剑锋更利。
利刃再次刺入血肉，他发出一声闷响，喉结滚动，咽下翻涌的血气，“若能让你好受些……”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然后又抬起未执剑的手握住了她的腕骨。
那力道不容挣脱，“……我便受了。”
他能感受到慕清绝手腕的颤抖，如同她此刻紊乱的气息，可慕清绝眼底的冰层只是裂开一瞬，随即被更深的狠厉覆盖。
“受？” 慕清绝冷笑，周身灵力猛然暴涨，震开他的钳制，另一只手凝掌为刃，狠狠拍向他的胸膛。
毫无保留，是真的想要他的命，掌风凌厉，吹散了他额前的几缕墨发。
谢无涯眼底最后一点微光终于在她这毫不留情的一掌下彻底寂灭。
他闭了闭眼自语道，“清绝……你当真……要杀我证道？”
再睁开时又握住慕清绝的腕骨，掌心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伤她冰封的肌肤。
他不再后退，反而借着她的力道，向前一步直视着慕清绝，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却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执拗的笑，“清绝……看着我……”。
他在赌。
赌她并非全然无心，赌他的痛楚能唤醒她一丝一毫的感知。
可慕清绝看着他时眼中涌起一丝被逼迫的……狠戾。
她的手腕猛地一震，磅礴的无情道力轰然爆发，再次强行挣脱了他的钳制。
“冥顽不灵！”
“你……终究是如此恨我。”他不再退让，本命剑发出一声悲鸣般的震颤，悍然迎上。
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剑气纵横，削断了崖边的古松，搅碎了纷扬的雪花。
他没有用杀招，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克制，或是格挡，或是卸力，试图将她制服。
可慕清绝不同，她的每一剑都指向他的要害，剑剑狠戾，带着一种燃烧生命本源的疯狂。
风雪愈急，他们的身影快得只剩黑白两道交错的影子。
他一次挥剑，原本只想逼退她疾刺而来的一剑，力道控制在七分。
可她不知为何，身形竟微微一滞，像是灵力不济，又像是……刹那间的心神恍惚。
就是这一滞，他的剑锋，精准无比地斩在了慕清绝的剑身之上。
那柄伴随她的本命灵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竟从中断裂！
剑尖部分旋转着飞出去，“铮” 的一声钉入不远处的冰岩，剑柄仍在嗡鸣。
慕清绝握着半截断剑，虎口崩裂，鲜血顺着雪白的腕子淌下，身形因这突如其来的断裂而微微踉跄。
她抬头看他，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空茫。可下一秒她松开了断剑，猛地拔下了发间那支玉簪。
随后将那支沾染着她发香的发簪狠狠刺入了他的心口。
那里是他仙元所在，是他一身道法修为的核心。
“呃……” 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谢无涯闷哼一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那支没入他心口的发簪，簪尾犹自在她指尖轻颤。
那痛楚，远胜过左肩被刺穿，更像是有谁将他的神魂也一同碾碎了。
而就在这极致的心神震痛的刹那，与他心神相连的本命剑，感应到主人濒死的危机本能地爆发出护主的力量！
本命剑发出一声悲啸化作一道不受控制的赤金色流光径直向前刺去。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都要令人胆寒的声音响起。
谢无涯瞳孔骤缩，所有的思绪全都僵住，他眼睁睁看着剑洞穿了她的心脉。
剑从她的后背透出，带出的猩红的血花溅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灼痛了他的眼。
本命剑因洒上了他心头溢出的血，赤金色的光芒大盛，威力在瞬间攀至巅峰，剑身嗡鸣着，散发出毁灭性的气息。
风雪似乎都安静了，谢无涯几乎是瞬间就强行切断了与本命剑的联系，反噬之力让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踉跄着扑上前，在慕清绝软倒之前将她接入怀中。
“不……不……！” 他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试图用手去捂住慕清绝心口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窟窿。
可那血那么烫，那么多，怎么捂都捂不住。
他的仙力疯狂地涌入她的身体，却被伤口迅速绞碎。
“别怕……清绝……我会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他语无伦次，血与泪混杂在一起，滴落在慕清绝逐渐失去血色的脸上。
慕清绝躺在他怀里，气息微弱，他以为会看到她眼中的恨意，看到怨怼。
可是没有。
慕清绝先是吃力地抬起眼帘，那双曾经清冷如寒星，也曾对他笑靥如花的眸子此刻静静地望着他。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她染血的唇角缓慢又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
她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有。
身体慢慢软下来，就这样带着这个微笑在他怀中缓缓阖上了眼眸。
慕清绝的断剑掉落在雪地中，光芒尽失，如同凡铁，而她也彻底消散在呼啸的风雪里。
他死死抱着慕清绝逐渐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
风雪漫天，很快将两人的身影吞没，也将那摊刺目的血红渐渐覆盖成一片苍茫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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