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蝉鸣与碎玻璃
初夏的午后,阳光已经带上了几分蛮横的意味。
离重靠在阳台老旧的藤椅里,像一株渴望被晒化的植物,闭眼感受着热浪如何一层层包裹上来,压走皮肤下那些蠢蠢欲动的、粘稠的思绪。
世界被晒得褪色发白,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光晕和耳边单调冗长的蝉鸣。
这让他感到安全,近乎真空般的安宁。
直到隔壁阳台传来开门声。
那安宁瞬间碎裂。
细碎、尖锐、如同碎玻璃互相刮擦的笑声毫无预兆地刺入离重的耳膜,精准地刮搔着他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离重的睫毛颤了颤,没有立刻睁开眼。但搁在扶手上的修长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的皮肤开始不自觉地绷紧,仿佛预先感知到了某种避之不及的、粘腻的触碰。
空气中,那股混合着奶腥味和汗液的、独属于“幼小”生物的气息,似乎穿透了栅栏,幽幽地飘了过来。
他的胃里泛起一阵轻微的、熟悉的翻搅。
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
目光冷淡地越过阳台之间那道木质栅栏的缝隙。
隔壁是新搬来的,一个带着孩子的男人。
此刻,那个大约三四岁的小男孩正穿着背带短裤,在洒满阳光的自家阳台上来回奔跑,发出那种让离重神经抽搐的欢快叫声。
而那个男人——离重记得他自我介绍叫禾乙,搬来时礼貌性地打过招呼——正蹲在地上,耐心地试图将一个小皮球从儿子手里拿出来,声音温和:“小朔,小声一点,会吵到邻居叔叔休息。”
男人侧对着他,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角。
白T恤被阳光照得有些晃眼,勾勒出单薄的肩背线条。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气质干净,像被日光晒透的林木。
离重的视线在他被汗水微微洇湿的后背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回那吵嚷不休的孩子身上。
纯粹的厌烦感没有丝毫减弱。
孩子的笑声更高亢了。
禾乙似乎有所感应,忽然转过头。
目光隔着栅栏的交错缝隙,撞个正着。
离重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丝毫被抓住“窥视”的尴尬。
他的眼神像此刻的阳光,直接,甚至有些残酷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修饰,只是那样淡淡地看着。
禾乙显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迅速浮起一层带着歉意的、恰到好处的笑容,朝他点了点头。
那笑容很干净,甚至有点局促,是常人所具备的礼貌反应。
离重没有回应。
他甚至微微眯起了眼,像是不适应这突然的对视,又像是纯粹觉得对方脸上那客套的表情刺眼。
他只是看着,仿佛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噪点过多的画面。
禾乙的笑容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变得僵硬,最后不得不有些狼狈地转回头,一把抱起还在扑腾的儿子,低声哄着,快步走进了屋内。
阳台瞬间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剩下蝉鸣依旧,霸道地熨帖着被中断的焦躁。
离重重新靠回藤椅,却感觉那层安全的“茧”似乎薄了一些。
他伸手,从旁边小几上的玻璃碗里拿起一颗青翠欲滴的梅子,放入口中。
牙齿刺破果皮的瞬间,极致的酸味猛地炸开,侵袭了每一处味蕾,酸得他牙根发软,舌尖打颤,整个口腔都不由自主地皱缩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拳头狠狠攥紧。
这纯粹而霸道的酸涩,容不得半点虚伪。
他忍受着,甚至从中品尝到一丝近乎自虐的快意。
玻璃碗里,旁边还堆着些红得诱人的樱桃。
他信手拈了一颗,饱满鲜艳,看不出任何瑕疵。
放入口中,轻轻一咬——
期待中夏果的甜美并未降临,一种沉闷阴险的苦涩却从果核深处猛地弥漫开来,迅速占领了整个口腔,黏腻地缠绕在舌根,挥之不去。
像吞下了一小块凝固的失望。
像所有美好表象之下,潜藏的那点终将暴露的变质可能。
像那些被强行塞过来的、关于“童真无邪”的赞美诗。
离重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旁的纸巾,将嚼烂的坏樱桃吐掉,那苦涩却顽固地残留着,比青梅的酸更令人难以释怀。
他重新望向隔壁空荡荡的阳台,栅栏的缝隙那边,只剩下一片被阳光晒得晃眼的空无。
纯粹的厌恶。
纯粹的喜欢。
纯粹的酸。
纯粹的苦。
他舔了舔齿间残留的复杂滋味,觉得唯有这些极致而本能的感受,才真实得不需要任何解释。
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也像呼吸一样,无法与人共享。
次日的阳光依旧准时赴约,霸道地占据着阳台的每一寸角落。
离重却觉得那“茧”似乎彻底失效了。他依旧躺在藤椅里,但注意力却无法像往常那样彻底放空,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警惕,像细线般悬着,感知着隔壁的动静。
寂静持续了半晌。
然后,是门锁轻微的转动声。
不是孩子吵闹的奔跑,而是成年人刻意放轻的脚步。
离重没有睁眼,但所有的感官神经末梢却不由自主地聚焦向了栅栏的另一侧。
“咳。”
一声轻微的、带着试探性质的清嗓声。
离重不得不睁开眼。
禾乙站在隔壁阳台,隔着栅栏,脸上带着一种比昨天更复杂些的局促。
他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瓷碗,碗里盛着饱满青翠的梅子,和昨天顾惟吃的是同一种。
“离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禾乙的嗓音温和,带着点夏日的沙哑,“昨天……孩子太吵了,实在抱歉。”
离重的视线落在那碗青梅上,没说话。
禾乙似乎有些尴尬于他的沉默,举了举手里的碗,解释道:“这个……我自己泡的盐渍青梅,夏天吃开胃消暑。味道可能有点冲,但……算是赔礼。”
赔礼。
为了那份“纯粹”被打扰的安宁。
离重的目光从青梅缓缓移到禾乙的脸上。男人眼神诚恳,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额角又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棉质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身上似乎没有昨天那孩子沾染上的奶腥味,只有淡淡的、像是肥皂混合着阳光晒过皮肤的味道。
这味道并不让离重反感。
他甚至无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需要赔礼。”离重开口,声音因为久未说话而显得有些低哑,像被太阳晒得干裂的泥土,“安静点就行。”
他的话直接得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刻薄。
禾乙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举着碗的手微微僵住,那点紧张迅速被一种窘迫覆盖。
他大概没遇到过这么不给人台阶下的人。
“……好,我会尽量管好小朔。”他收回手,笑容变得有些勉强,点了点头,转身就想离开这尴尬的境地。
“放下吧。”
就在禾乙半只脚已经踏回屋内时,顾惟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禾乙诧异地回头。
离重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口。
他只是朝着小几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意思很明显:东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禾乙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他迟疑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那碗青梅放在栅栏下方,两个阳台之间一块共用的、不太起眼的平台边缘。
“那……你尝尝看。”
禾乙的声音放松了些,却依旧带着点谨慎,“如果不合口味,扔掉也行。”
这次,他没有等离重的回应,放下碗便快步离开了阳台。
蝉鸣再次成为唯一的主角。
离重睁开眼,侧过头,目光落在那个白色小瓷碗上。
青翠的梅子挨挨挤挤,表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滚烫的空气里散发着清凉的诱惑。
他讨厌这种不必要的社交,讨厌这种带着“人情”意味的馈赠。
这让他觉得粘腻,像被无形的丝线缠绕。
他更讨厌的是,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
那男人身上的气息,那种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属于成年男性的纯粹体味,竟然奇异地没有触发他的反感。
离重伸出手,指尖碰了碰冰凉的碗壁。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拿起了一颗梅子。
放入口中。
依旧是霸道至极的酸,瞬间侵袭了所有味蕾。但紧接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咸味和极细微的回甘缓缓渗了出来,巧妙地中和了那尖锐的酸涩,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层次丰富的刺激感。
这酸,不像他昨天吃的那般纯粹而带有自毁意味,反而因为那一点咸与甘的调和,变得……可以忍受,甚至值得回味。
他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那复杂的气息在口腔里蔓延,冲刷着昨日残留的、坏樱桃带来的阴险苦涩。
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隔壁。
阳台空着,玻璃门关着,听不到孩子的嬉闹声。
离重拿起第二颗青梅,指尖沾上了微凉的、酸甜的汁液。
纯粹的厌恶似乎还在。
但此刻,口腔里却多了一种无法用纯粹厌恶或喜欢来定义的、更复杂的滋味。
他蹙了蹙眉,将这归因于夏日高温带来的某种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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