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黏腻的意外
那份由青梅带来的、并不纯粹的平静,在第三天傍晚被彻底打破。
离重正试图在暑气稍退的阳台上阅读,书页上的字迹却总被隔壁隐约的动静搅得模糊。
不是孩子尖利的嬉笑,而是另一种更沉闷的、压抑的声响——低低的呜咽,男人焦急又放轻的安抚,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离重“啪”地一声合上书。
噪音。
依旧是噪音。
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
他起身,准备退回屋内,用四面墙壁彻底隔绝这恼人的干扰。
就在这时,隔壁阳台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击在墙壁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禾乙冲了出来,怀里抱着那个孩子。
男孩的小脸通红,眼睛紧闭着,呼吸声粗重得有些不正常,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禾乙的脸色比离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苍白,额前的头发被汗水彻底打湿,眼神里是全然的慌乱和无措。
“小朔?小朔!别吓爸爸……”他拍着孩子的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慌乱地扫过,瞬间捕捉到了正冷眼旁观的离重。
那眼神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哪怕那根木头看起来冰冷又尖锐。
“离先生!”禾乙的声音劈了叉,“帮、帮帮我……小朔他好像噎到了,喘不过气……我,我打了急救,但过来可能要时间……”
孩子的抽搐变得明显,小脸开始泛出一种不祥的紫绀。
离重站在原地,身体僵硬。
胃里那熟悉的翻搅感再次袭来,比任何一次都剧烈。
那孩子的模样,那痛苦的呼吸声,那空气中似乎骤然加重的、属于幼小生命濒危时的绝望气息,都让他头皮发麻,只想远远逃开。
他讨厌这种场景。
讨厌这种失控的、粘腻的、与死亡擦边的生命纠缠。
禾乙腿一软几乎要跪下来,眼眶通红:“求你了……帮我扶一下他,或者,或者帮我看看楼下救护车来了没有……我一个人,我……”
离重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纯粹的厌恶在尖叫,让他转身关门。
可是……
目光落在禾乙那张彻底失去血色的脸上,那双盛满了惊恐和哀求的眼睛,还有他臂弯里那个小小软弱的、正在痛苦挣扎的生命……
还有昨天那碗冰凉的、酸涩中带着回甘的青梅。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违背自己所有本能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他推开阳台相连的那扇平时绝不会开启的栅栏小门,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粘稠的胶水上。
越靠近,那孩子身上的奶腥味、汗味,以及一种病态的热度混杂的气息就越发浓烈。
离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强压下呕吐的**。
“他……吃什么了?”
离重的声音干涩无比。
“好像、好像是颗果冻……我没注意他就……”禾乙语无伦次。
离重回忆着极度模糊的急救知识。
他伸出双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从林深手里接过那个滚烫、柔软、正在微弱挣扎的小身体。
触碰到的瞬间,孩子的汗水浸湿了他的指尖,那粘腻的触感让他几乎立刻想甩手扔掉。
他忍住了。
孩子的身体那么小,那么软,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掉。
这种脆弱感让他无所适从,甚至生出一种暴戾的烦躁。
“怎么做?”他看向禾乙,语气硬邦邦的,试图用冰冷掩盖所有不适。
禾乙慌忙地、颠三倒四地比划着海姆立克急救法的动作。
离重依照他那混乱的指示,笨拙地从背后抱住孩子,双手交叠,按压他的腹部。
一下,两下……
孩子的身体在他怀里软绵绵地撞击,每一次按压都让离重感觉自己也在窒息。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极了。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
“咳!哇……”一声剧烈的咳嗽,一块黏糊糊的、半透明的果冻混合着唾液吐了出来,掉在阳台的地面上。
紧接着,是孩子响亮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委屈和痛苦。
哭声尖锐地刺穿着离重的耳膜。
但这一次,这声音里似乎少了些让他神经崩溃的碎玻璃感,多了点……别的。
禾乙一下子冲过来,几乎是从顾惟怀里抢过孩子,紧紧抱住,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声音哽咽:“好了好了,吐出来就好了……没事了,小朔,没事了……”
他抱着孩子,踉跄着靠在一旁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像是刚从地狱走了一遭。
离重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上还残留着那孩子皮肤的触感——滚烫、粘腻、带着泪水和汗水的湿漉。
他甚至能闻到掌心那股混合着果冻甜腻和儿童体味的古怪气息。
胃里的翻涌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凶猛。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回自己的阳台,拧开水龙头,近乎粗暴地搓洗着自己的双手。
冰凉的水冲刷着皮肤,他却觉得那股粘腻感已经渗入了毛孔,怎么也洗不掉。
他挤了大量的洗手液,揉搓出丰富的泡沫,一遍,又一遍。
直到皮肤被搓得发红,几乎破皮。
身后的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楼下。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询问声。
离重没有回头。
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用力擦干手,然后拿起桌上那颗剩下的、林深给的青梅,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
极致的酸涩瞬间爆炸开来,猛烈地冲击着味蕾,覆盖了所有感官。
他需要这种纯粹而强烈的刺激,来盖过指尖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粘腻感,盖过那孩子身体滚烫柔软的触感,盖过禾已那双含泪的、充满哀求的眼睛在他脑中留下的印记。
青梅的酸汁灼烧着他的口腔。
离重闭上眼,听到隔壁阳台的门被轻轻关上,一切嘈杂终于远去。
寂静重新降临,只剩下他心脏沉闷的跳动声,和舌尖那纯粹又复杂的酸味,久久不散。
纯粹的厌恶依旧盘踞在心口。
但里面,似乎被迫掺进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些他无法定义、更无法摆脱的、比坏樱桃的苦涩更纠缠不休的东西。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离重靠在急诊室外冰凉的墙壁上,尽量远离忙碌的医护人员和此起彼伏的哭闹声。
他本不该在这里。
把孩子交给救护人员后,他就该立刻回到自己那被阳光晒透的、安静的阳台,用更多的青梅洗刷掉所有不适的记忆。
但他没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来。
也许是禾乙在慌乱中抓着他手臂的那一下,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挣脱的依赖;也许是那孩子被抬上担架时,小手无意识攥住他衣角的那一秒,虽然立刻就被护士分开了。
那一下触碰,滚烫而脆弱,像火星,烫得他心头一悸。
离重烦躁地蹙紧眉头,将这荒谬的联想归咎于过度刺激后的神经疲劳。
走廊尽头,诊室的门开了。
禾乙抱着已经睡着的孩子走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之前的慌乱已被深深的疲惫取代。他看到顾惟,明显愣了一下,脚步顿了顿,才慢慢走过来。
“离先生……你还没走?”
禾乙的声音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惊讶。
离重站直身体,目光扫过孩子——小脸还有些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窝在父亲怀里睡得正沉。
那副毫无防备的依赖姿态,让离重胃部又是一阵轻微的不适。
他迅速移开视线。
“顺路。”
离重吐出两个字,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路”顺在哪里。
禾乙似乎也没指望得到什么温暖的回应,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儿子,声音低了下去:“医生说没事了,幸好处理得及时……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
他的话哽住了,后面是沉甸甸的后怕和感激。
离重不喜欢这种感激。
这让他觉得被什么东西绑住了,粘腻,不自在。
离重生硬地打断:“既然没事,我走了。”
他转身就要离开这令人呼吸不畅的地方。
“离先生!”禾乙急忙叫住他,似乎怕惊扰孩子,又压低了声音,“那个……你的衣服……”
离重低头,看到自己浅色T恤的衣摆处,有一小块不明显的水渍和皱痕,是之前被那孩子的眼泪汗水,或许还有自己洗过未干的手蹭到的。
纯粹的厌恶感瞬间回流。
“扔了就行。”
他语气冰冷,毫不掩饰那份嫌弃。
禾乙却像是没听到,或者说,是固执地不想就此结束。
“我帮你洗……”他话说出口,大概也觉得不合适,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我是说,我赔你一件。或者……至少,让我请你吃顿饭?就当是……谢你,也给你赔不是,添了这么多麻烦。”
吃饭?和一对刚从急诊室出来的父子?和一个哭闹不休的孩子的父亲?
离重几乎要冷笑出声。
这提议糟糕透顶,堪比那颗坏樱桃的苦涩内核。
他张嘴就想拒绝。
可是,目光掠过禾乙那双依旧带着未散惊恐和疲惫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害怕被再次彻底推开的孤注一掷。
这个男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可能失去儿子的惊吓,此刻抱着熟睡的孩子,站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走廊里,对他这个冷漠古怪的邻居,发出一个不合时宜却可能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出的、表达善意的邀请。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莫名地咽了回去。
傍晚的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吹进来,带着夏夜特有的、微凉的湿气,稍稍驱散了消毒水的味道。
离重忽然想起指尖残留的、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粘腻感。
也许……也许换一个环境,换一种更强烈的感官体验,能覆盖掉它?
他讨厌医院,讨厌孩子,讨厌不受控的社交。
但他此刻,或许更讨厌那个因为一点意外就变得不像自己的自己。
他需要找回那种纯粹的、可控的感知。
“……随便。”
最终,他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勉强、近乎施舍的语气说道,“别太吵就行。”
禾乙像是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那点光亮驱散了些许他眉宇间的阴霾。
“好,好!肯定不吵!等小朔好一点,他其实平时很乖的……”他下意识为儿子辩护,又很快停住,像是怕说多了又惹离重反感,“那……等我安顿好,再联系你?”
离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
医院外的晚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喧嚣的余温和远处食物的香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依然觉得肺里残留着消毒水和儿童体味的混合气息。
他抬起手,借着路灯看了看自己的指尖。
那粘腻的触感仿佛还在。
他蹙紧眉,将手插进口袋,快步走向回家的路。
纯粹的厌恶还在。
但里面混杂的东西,似乎比刚才更多了。
一种莫名的、烦躁的、无法归类的……期待?
不,不是期待。
离重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那只是对一种未知感官体验的、冷静的评估而已。
像评估一颗没尝过的果子是酸是苦。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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