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离重几乎是逃回家的。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耳根的热度久久不退。图书馆。他竟然说出了那三个字。邀请。进入他的圣不速之客地。
后悔和恐慌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怎么能？那里是他的堡垒，是他唯一完全掌控、不容任何人侵犯的绝对领域。书本的气息，纸张的触感，寂静无声的氛围，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氧气。让一个吵闹的孩子和……和那个总是带着温暖气息的男人进入？这简直是自毁长城。
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几乎能想象到小朔兴奋的奔跑会打乱图书馆的秩序，孩子清脆的嗓音会像碎玻璃一样划破那片神圣的寂静，禾已身上那股阳光与皂角混合的气息会污染书本独有的墨香……
他烦躁地走到客厅，目光扫过小几上那瓶早已枯萎、却被他不自觉保留至今的茉莉，最终落在书架上一排排整齐肃穆的书脊上。
绝对的秩序。绝对的安静。绝对的掌控。
这才是他需要的。
可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禾已听到邀请时那双骤然亮起的、盛满惊喜的眼睛，闪过小朔抱着玩具章鱼、仰着脑袋充满期待的样子。
还有那句低低的、带着颤音的“离叔叔说，他那里有很多好看的故事书，下次……可以讲给你听。”
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情绪，像藤蔓般缠绕上他坚硬的理智，与那强烈的排斥感拉扯着。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来自简餐店的沙拉酱的微酸气息。
接下来的两天，离重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阳台。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堆里，试图用文字的壁垒重新加固被动摇的心防。他甚至又买了一大罐青梅，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用那极致的酸涩来冲刷口腔里不该存在的、属于别人的味道和记忆。
但那些画面和声音，却像顽强的种子，在他刻意忽视的土壤里悄然生根。
第三天下午，离重正在书房整理一批新到的旧书，门铃响了。
很轻的两声，带着熟悉的、小心翼翼的节奏。
离重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立刻就知道是谁。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理智告诉他不要开门，让那次冲动的邀请随着时间自然失效。
门铃又响了一次，依旧很轻，带着等待的耐心。
离重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皱了手中一本古籍脆弱的书页。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旧纸张的尘埃味和青梅的酸涩。
最终，他还是走向了门口。
打开门。禾已和小朔站在门外。
禾已穿着干净的棉质衬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小朔则穿着小背带裤，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怀里紧紧抱着几本自己的绘本，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离重，却难得地没有立刻大声叫嚷，只是小声又期待地喊了一声：“离叔叔。”
禾已举了举手里一个小纸袋，声音温和：“烤了点杏仁饼干，不太甜。想着……或许可以配茶。”
他的理由依旧蹩脚，眼神却真诚。
离重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他们身后空荡荡的走廊，仿佛在确认没有其他扰人的因素。然后，他的视线落回小朔怀里的绘本上，那些色彩鲜艳、封面幼稚的书，与他书房里那些厚重晦涩的典籍格格不入。
胃部的痉挛又开始了。
但他看着禾已那双安静等待、绝不强求的眼睛，看着小朔那副努力克制兴奋、小心翼翼的模样，那句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咽了回去。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僵硬地，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一个无声的允许。
禾已眼底瞬间掠过一抹如释重负的亮光，他轻轻拍了拍小朔的背，低声道：“记得爸爸跟你说过的？要安静。”
小朔立刻用力点头，用气音保证：“我很安静的！”
两人脱了鞋，穿着袜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禾已将饼干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没有贸然深入。
离重的公寓和禾已想象中差不多，甚至更甚。极简，冷清，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物，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一丝不苟，透着一种不容打扰的秩序感。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墨水和一种淡淡的、类似雪松的清冷香气，很好闻，却也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这里完全是一个独立的、自给自足的宇宙。
而他们，是意外闯入的不速之客。
禾已感到一丝歉意，也更加放轻了动作。
“在哪里……方便？”禾已用气声问道，生怕打破这里的寂静。
离重沉默地指了指客厅靠窗的一小块地毯区域，那里光线较好，旁边还有一个低矮的边几。那是他偶尔晒太阳看书的地方，是这片冰冷空间里唯一显得稍微“柔软”的角落。
禾已立刻领会，拉着小朔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地毯上坐下。小朔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好，将怀里的绘本宝贝似的放在腿上，大眼睛好奇又拘谨地打量着这个过于安静和整齐的家。
离重站在原地，看着那对父子侵占了他那片小小的、柔软的区域，感觉像是看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突然撞入了自己黑白分明的世界，突兀，却……无法忽视。
他转身去厨房倒水。手指掠过水杯，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出了那个很少使用的、待客用的玻璃杯，给禾已倒了一杯温水。又找出一个小的卡通杯——不知何时买酸奶附赠的，从未用过——给小朔也倒了一点水。
当他端着水杯走过去时，禾已和小朔正头碰头地小声讨论着哪本书先看。那画面温暖而宁静，并没有打破这里的寂静，反而像是给这片寂静注入了一丝……生机？
离重将水杯放在边几上，动作很轻。
“谢谢。”禾已用口型说。
小朔也学着用口型说：“谢谢离叔叔。”
离重没应声，他在距离他们最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下，拿起自己之前看到一半的书，打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所有感官都聚焦在那片地毯区域。
他能听到绘本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比想象中要轻柔。能听到禾已压得极低的、温柔的讲述声，像舒缓的大提琴音，流淌在寂静的空气里。能听到小朔偶尔抑制不住的、极轻的惊叹或提问，也立刻被禾已更低声的回应安抚下去。
没有尖叫，没有奔跑，没有他预想中的一切灾难性的场景。
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充满敬意的安静。
禾已讲故事的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带着情感却又控制着音量，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书房里的精灵。小朔听得入迷，不时仰头看看爸爸，又看看书上的图画，完全沉浸在那个彩色的世界里。
离重握着书页的手指，不知不觉松了些力道。
他抬起眼，目光从书页上方掠过，落在禾已低垂的、专注的侧脸上，落在他轻柔翻动书页的手指上，落在小朔那完全被故事吸引的、闪闪发光的眼睛上。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空气里，旧书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仿佛也被这轻柔的讲述声所催眠。
他闻到了杏仁饼干的淡淡甜香，混合着禾已身上温暖的皂角味，小朔身上儿童沐浴露的奶香，以及自己书房里固有的墨香和冷杉气息。
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并不令人厌恶的气息。
它不再是纯粹的、令人安心的单一气味，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充盈感。
仿佛这个过于空旷和冰冷的空间，第一次被某种温暖的、活着的东西所填满。
离重重新将目光投向手中的书，这一次，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似乎不再那么排斥他的视线。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声和低语声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小朔似乎有些坐累了，小身子歪了歪，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禾已察觉到了，轻轻合上绘本，摸了摸他的头，用气声说：“累了？我们该回去了，让离叔叔休息。”
小朔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
禾已牵着他站起来，对着离重的方向，歉然地笑了笑，用口型说：“打扰了，我们先回去了。”
离重看着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禾已拉着小朔，依旧轻手轻脚地走向门口。小朔还回头对着离重摆了摆手，用气音说：“离叔叔再见，故事很好听。”
走到玄关，禾已拿起那个饼干袋，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在了柜子上，没有带走。
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关上。
咔哒一声轻响，世界重新回归绝对的寂静。
离重依旧坐在沙发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许久没有动。
公寓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似乎什么都改变了。
那对父子离开了，却留下了无形的痕迹。地毯上轻微的坐痕，边几上两个空了的水杯，空气里尚未完全散去的、温暖的生气，以及那袋残留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杏仁饼干。
还有那种被小心翼翼呵护了的、关于“图书馆”承诺的圆满实现。
离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走到玄关，拿起那袋饼干。
他打开袋子，拿出一块。饼干烤得恰到好处，表面金黄，散发着杏仁和黄油的香气，甜味很淡。
他咬了一口。酥脆，香醇。是一种温和的、扎实的滋味。
他拿着饼干，走回客厅，目光扫过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地毯区域，仿佛还能看到那对父子依偎在一起的低语画面。
纯粹的寂静回来了。
但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是真空的、绝对安全的堡垒。
它变成了一种……可以被分享、可以被短暂打破、并且打破后依然能够恢复的……有弹性的宁静。
离重慢慢地咀嚼着饼干，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
他的目光在其中几本色彩相对鲜艳、内容或许适合儿童的读物上短暂停留了一下。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没有了往日的烦躁与排斥，反而带着一种陌生的、连他自己都尚未理解的……
期待？
书页间的光与尘，依旧在静静飞舞。而某些冰冷的界限，已然在无人察觉时，悄然融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