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夏日的余威终于在几场连绵的秋雨后彻底消散。空气变得清透干爽,阳光不再灼热刺目,而是呈现出一种醇厚的、金黄的质感。蝉鸣不知何时已然绝迹,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过日渐稀疏的梧桐树叶时,发出的沙沙脆响。
离重阳台上的那盆薄荷,在禾已不经意的照料下,越发郁郁葱葱,散发出清冽的香气,与空气中淡淡的秋意混合在一起。
那道曾经象征着绝对界限的木质栅栏,似乎也在这逐渐转变的季节里,褪去了它冰冷隔阂的意味。它依然存在,却更像是一个可供倚靠、可供传递的框架,而非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离重重新开始长时间待在阳台上。他依旧靠在老旧的藤椅里,看书,或者只是闭眼假寐。但那种寻求绝对隔绝的真空状态,似乎一去不复返了。他的感官不再紧绷着排斥外界,而是以一种半开放的状态,柔和地接收着来自隔壁的讯息。
小朔似乎又长大了一点,语言表达更清晰,奔跑的脚步更稳,但那份孩童特有的、高分贝的兴奋依旧存在。只是现在,那声音很少再引起离重神经质的抽搐。它更像是一种背景音,一种标识着生命活力的存在证明。他甚至开始能从小朔咿咿呀呀的叙述里,分辨出他在幼儿园新学的儿歌,或者新交的朋友的名字。
禾已依旧忙碌,但眉宇间的疲惫感被一种更沉静的满足感所取代。他待在阳台上的时间也变多了,有时是晾晒衣物,有时是打理那几盆越发茂盛的花草,有时只是捧一杯热茶,静静地看着远处天空流动的云。
他们并不总是交谈。常常是各自占据阳台的一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那种沉默,是融洽的,甚至带着一种无言的默契。
有时,禾已会轻声哼起一段旋律,不成调,却很温柔。有时,离重翻动书页的声音会稍微大一些,禾已便会抬头看他一眼,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离重则会几不可查地摇摇头或点点头。
一种无需言语的频道,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
一次,禾已修剪茉莉时,不小心被花枝上的刺划了一下,轻轻“嘶”了一声。
离重几乎立刻就从书页上抬起了眼,目光精准地落在禾已沁出血珠的手指上。
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
禾已察觉到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小伤口。”他习惯性地要将手指含进口中。
“等一下。”
离重的声音有些干涩地响起。
禾已动作一顿,惊讶地看向他。
离重已经站起身,快步走进屋内。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巧的医药箱走出来,隔着栅栏,递了过来。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飘向别处,仿佛递出的是什么违禁品而非关怀。
“用这个。”他言简意赅,语气甚至听起来有点生硬。
禾已愣愣地接过那个看起来崭新却异常齐全的医药箱,打开,里面碘伏、棉签、创可贴一应俱全,摆放得一丝不苟。
他看着离重那副看似不耐烦、耳根却微微发红的模样,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猛地撞了一下。一种酸酸涨涨的热流迅速充盈了他的胸腔。
“……谢谢。”禾已的声音有些哑,他低下头,熟练地给自己消毒,贴上创可贴。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认真,仿佛在对待什么珍贵的馈赠。
离重看着他处理好伤口,才似乎松了口气,重新坐回藤椅,拿起书,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空气中弥漫着碘伏淡淡的气味,混合着茉莉的残香和秋日的凉意。
一种无声的暖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周末的午后,禾已在阳台上支起一个小画架。小朔像个小尾巴一样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爸爸,你在画什么?”
“画秋天。”禾已的声音温和带笑。
“秋天是什么颜色的?”
“嗯……是金色的,像落叶;是蓝色的,像天空;也是红色的,像……嗯,像隔壁离叔叔那盆薄荷开的小花。”
离重翻书的手指顿了顿。他抬眼望去,发现自己那盆薄荷不知何时,真的在顶端开出了几串极小的、淡紫色的花穗。
他之前从未留意过。
小朔颠颠地跑到栅栏边,踮着脚努力想看清离重阳台上的薄荷花:“离叔叔,爸爸在画你的花花!”
离重沉默地看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又看向正微笑着望过来的禾已。
他放下书,站起身,走到那盆薄荷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极其小心地掐下了开得最好的两小串淡紫色花穗。
他拿着那两串微小却香气扑鼻的花穗,走到栅栏边,递给了眼巴巴的小朔。
“给。”他吐出一个字。
小朔惊喜地接过,像是得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捧给禾已:“爸爸!你看!离叔叔给我的!”
禾已看着儿子手心里那两串小小的生命,又看向栅栏那边面无表情却眼神微动的离重,脸上的笑容像秋阳一样温暖和煦。
“很漂亮。”他轻声说,不知道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他接过花穗,小心地夹在了画板的一角。
那天下午,禾已的画纸上,除了金色的落叶和湛蓝的天空,右下角还多了一抹温柔的、生动的淡紫色。
离重看着他用画笔一点点渲染出那抹颜色,看着小朔安静地趴在一边看着,看着秋日的阳光将他们父子二人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晕里。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中那片荒芜的、黑白分明的世界,不知何时,竟也被这样一点点地、染上了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色彩。
傍晚,禾已烤了苹果派。温热的、带着肉桂和甜橙香气的气息,幽幽地飘过栅栏,萦绕在离重的鼻尖。
不久,一小块金黄酥脆、还冒着热气的苹果派,被放在一个白色的小瓷碟里,递到了栅栏这边的平台边缘。
“新烤的,尝尝看。”禾已的声音随着晚风传来,自然得如同呼吸。
离重看着那块派,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伸出手,拿了过来。
苹果的酸甜,肉桂的暖香,黄油的酥润,在口中完美地融合。是一种极其扎实而温暖的甜,不同于冰糖雪梨的清润,也不同于杏仁饼干的香醇,它更直接,更……充满人间烟火气。
他慢慢地吃着,感受着那热度从指尖蔓延到胃里,再一点点氤氲到四肢百骸。
秋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却不再让人觉得孤寂。
他吃完最后一口,拿起旁边小几上自己喝了一半的、冰冷的青梅茶,喝了一大口。
极致的酸与方才那极致的甜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刺激得他舌尖发麻,却奇异地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战栗的平衡。
他抬起头,望向隔壁。
禾已正抱着小朔,指着天边一抹绚丽的晚霞,低声说着什么。小朔依偎在爸爸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似乎快要睡着了。
那一刻的画面,静谧,温暖,完整得像一幅永恒的油画。
离重静静地看着,没有移开视线。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夏天,以及这个正在徐徐展开的秋天,之于他,不再仅仅意味着气温的变化和昼夜的交替。
它更意味着一种颠覆,一种重建。
意味着一种冰冷的纯粹被复杂的温度所取代。
意味着一种绝对的寂静被细微的、充满生机的声响所填充。
意味着一种永恒的疏离,被一种笨拙的、却持续不断的靠近所动摇。
秋意,初显于微凉的空气和变黄的叶尖。
也初显于阳台上那盆悄然开花的薄荷,初显于画纸上那一抹温柔的淡紫,初显于口中那冷热交融、酸涩与甘甜激烈碰撞后、残留的复杂而真实的滋味。
离重收回目光,重新靠进藤椅里,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不再试图驱逐或分析那些纷杂的感官信息。
他只是任由它们存在。
如同任由这个季节,带着它所有的色彩、声音和温度,缓慢而坚定地,涌入他曾经密不透风的世界。
秋意渐深,雨水变得频繁。不再是夏日那种狂暴急促的雷阵雨,而是绵密细腻、带着沁人凉意的秋雨,一下就是一天,甚至连绵数日。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空气湿冷,梧桐叶片被打落在地,黏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呈现出一种凋零前的浓烈色彩。
这样的天气,似乎更适合蜷缩在室内。
离重发现自己待在客厅的时间变多了。他依旧看书,但常常会不自觉地望向阳台。被雨幕模糊的栅栏那边,很少再看到禾已和小朔的身影。大多数时候,隔壁的阳台门紧闭着,玻璃上凝结着水汽,透出一种室内的暖黄灯光。
世界仿佛又安静了下来。
但这种安静,与夏日那种被阳光和蝉鸣填充的、令人安心的寂静不同。它带着一种潮湿的、粘滞的质感,一种……莫名的空旷感。
离重试图忽略这种感受。他泡了更浓的青梅茶,酸涩的味道在阴冷的雨天显得格外尖锐,试图重新占领他的感官高地。
但效果甚微。
他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留意隔壁的声响——并不是噪音,而是那些代表“存在”的细微动静:水流声,模糊的电视节目声,小朔偶尔不高亢的说话声,禾已温和的低回应声……这些声音穿透墙壁和雨声,微弱却持续地传来,竟然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仿佛在确认,在那片雨幕之后,那份温暖的热源依然存在。
一天下午,雨下得正大。离重正对着一本艰涩的哲学论著走神,门铃响了。
依旧是那两声熟悉的、轻柔的节奏。
离重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种天气……
他走到门边,打开门。
禾已站在门外,发梢和肩头被雨水打湿了些,带着一身清寒的水汽。他手里端着两个马克杯,杯口冒着氤氲的热气,一股浓郁甜香的巧克力味道瞬间驱散了门外的湿冷。
他身后没有小朔。
“雨下得有点冷,”禾已的笑容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暖,“煮了点热可可,想着……你可能也需要一杯暖暖身子。”
他的理由依旧直接而简单,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分享意味。
离重看着那两杯冒着热气的深褐色液体,浓郁的可可香混合着奶香,强势地侵入他习惯了茶涩和墨香的空气里。
他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落在禾已微湿的肩头。
“……进来吧。”他听到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要平静。
禾已眼睛微微一亮,端着杯子小心地走进来。他脱了沾着雨水的鞋,只穿着袜子踩在离重干净的地板上,尽量不留下明显的水渍。
离重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室内瞬间变得更加安静,只有暖气低沉的运行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禾已将其中一杯热可可递给离重:“小心烫。”
离重接过。马克杯壁滚烫,热度迅速传递到他微凉的指尖,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那浓郁甜腻的香气更近距离地包裹了他。
他从未喝过这个。这种属于孩童的、过于甜腻的饮料,与他极端的口味背道而驰。
禾已自己也捧着一杯,靠在玄关的柜子旁,并没有贸然走进客厅深处。他低头吹了吹气,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果然下雨天和热可可最配了。”
离重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鼻尖,和他那副简单满足的神情,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杯柄。
他也低头,试探性地喝了一小口。
滚烫、丝滑、极度甜腻的液体瞬间涌入喉咙,带着强烈的巧克力风味和奶油的醇厚。味道霸道而直接,几乎掩盖了所有其他感官。
离重蹙了蹙眉。太甜了。甜得发腻。
但那股强大的热流,却实实在在地从食道一路暖到了胃里,然后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驱散了秋雨带来的、浸入骨髓的湿冷寒意。
他又喝了一口。
这一次,除了甜,他似乎能分辨出里面一丝极细微的海盐咸味,巧妙地中和了那霸道的甜腻,让口感变得层次丰富起来。
“加了点海盐,”禾已仿佛看穿了他的感受,微笑着解释,“不会那么腻。”
离重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
两人就站在玄关处,安静地喝着各自杯中的热饮。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玻璃窗,像一首单调却令人安心的背景乐。室内灯光温暖,空气里弥漫着可可的甜香和彼此身上带来的、微湿的秋意。
一种前所未有的、居家的、共享般的宁静氛围,悄然弥漫开来。
没有交谈,却不觉得尴尬。
离重甚至觉得,这种程度的“侵入”,似乎……并不难以忍受。
一杯热可可很快见底。身体彻底暖和过来,甚至微微发汗。
禾已接过离重空掉的杯子,笑容温煦:“好了,不打扰你了。小朔还在邻居家,我得去接他了。”
他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串门。
离重看着他走到门口,穿上鞋。
“谢谢。”就在禾已准备开门离开时,离重忽然低声说道。
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掩盖。
但禾已听到了。他动作一顿,回过头,脸上的笑容放大,那个小小的梨涡清晰可见:“不客气。下次……试试姜汁撞奶?也很驱寒。”
他没有等离重回应,便笑着拉开门,步入了门外的雨幕中。
门轻轻关上。
离重独自站在玄关,空气中那浓郁的可可甜香尚未散去,指尖还残留着马克杯的滚烫触感。
他走到客厅中央,看着窗外连绵的秋雨,听着那单调的沙沙声。
胃里是前所未有的暖胀感,带着甜腻的余味。
他忽然走到厨房,打开橱柜,看着那罐所剩不多的青梅,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去拿。
他只是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地喝着,冲刷着口腔里那顽固的甜味。
那股暖意却久久不散,盘踞在他的身体里,抵御着窗外的一切湿寒。
他发现,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这种被强行灌注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暖。
甚至开始隐约期待起,禾已口中那杯“下次”的姜汁撞奶。
秋雨依旧下个不停。
但离重却觉得,这个潮湿阴冷的季节,似乎因为一杯突兀的热可可,而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某种坚固的、习惯于寒冷的东西,正在这持续的热量传递中,不可逆转地、一点点地软化、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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