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卷着香樟树的叶子，在青宁一中的林荫道上打着旋儿。高二（1）班的后门被轻轻推开时，讲台上正在讲数学卷子的张老师顿了顿，手里的粉笔停在“解析几何”那道大题的最后一步，声音跟着柔和了些：“进来吧，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苏漾的笔尖也跟着顿了顿。
她刚算出那道题的最后一个参数值，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还冒着“刚演算完”的热气，听到声音时，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前排几个同学的后脑勺，直直地落在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人身上。
男生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包带有些旧了，边缘磨出了浅灰色的毛边。他穿着青宁一中统一的蓝白校服，裤子的裤脚规规矩矩地卷到脚踝上方一点，露出一截线条干净的小腿。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斜切进来，在他的发顶镀了层浅金，却没怎么暖到他的脸上——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直，嘴唇抿成一条淡色的线，眼神落在教室前方的黑板上，没什么焦点，也没什么温度，像是对眼前这一屋子陌生的人和事，都提不起半分兴趣。
“顾清。”
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被风滤过似的，清冽得很。他没多说一个字，甚至没往台下的同学看一眼，自我介绍就这么结束了。
张老师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冷淡，笑了笑圆场：“顾清同学刚转来我们班，大家以后多照顾着点。正好苏漾旁边有个空位，你就坐那儿吧。”
苏漾的心“咚”地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
她旁边的空位确实空了快一个月。之前坐这儿的同学转学去了邻市，课桌一直用粉笔写着“待领养”，还是苏漾前几天课间擦干净的。她看着顾清背着包，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她的心跳上，每一步都让她的呼吸跟着慢了半拍。
他走到座位旁，没说话，只是弯腰放下书包，拉开椅子时，椅腿和地面摩擦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声。苏漾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了他更宽的空间，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放在桌沿的手——那只手的温度比她的低，指尖带着点凉意，像是刚从空调房里出来。
顾清的手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一本本摆在桌上。他的课本很新，封面上没有任何涂鸦，连名字都写得极其工整，“顾清”两个字是清瘦的楷书，和他本人的气质很像，干净，却也带着点疏离。
苏漾的心跳还没平复下来。
她偷偷地用余光瞥他。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看书时，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浅影；他的鼻梁很挺，侧面看过去，线条像是被精心勾勒过似的；他看书的速度很快，手指按着书页的动作很轻，不怎么翻页，却像是已经把那一页的内容都刻进了脑子里。
“苏漾，”前桌的林晓琪趁张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空当，偷偷转过来，用口型比着，“新同桌好帅啊！就是有点冷……”
苏漾没应声，只是把自己的数学卷子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桌角那片干净的地方。她想了想，又从笔袋里拿出一支全新的黑色水笔，轻轻推到顾清的桌沿，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那个……你刚转来，可能没带笔吧？这支给你用。”
顾清的视线从课本上移开，落在那支笔上。笔是最普通的按动笔，笔身上印着青宁一中的校徽，是学校开学时统一发的。他看了两秒，又把视线移回课本，没动那支笔，也没说话，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又像是根本不想回应。
苏漾的指尖僵了僵，有点尴尬地收回手，把笔重新塞回笔袋里。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作为高二（1）班的理科学霸，兼着班长的职务，她向来大方又爽朗，跟谁都能聊上两句，连隔壁班最腼腆的男生都能被她逗得脸红，可刚才那一下，她居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
她安慰自己：没关系，他刚转学过来，可能还不适应，等熟了就好了。
可这个“熟了”，在接下来的一上午里，都没半点要实现的迹象。
课间的时候，林晓琪拉着几个女生围过来，想跟顾清搭话，问他以前在哪所学校读书，喜欢什么科目。顾清要么是低头翻书，要么是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全程没抬过几次头，偶尔应一声，也只是“嗯”“不知道”“没兴趣”，三言两语就把天聊死了。几个女生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地散开，临走时还对着苏漾挤了挤眼，意思是“这同桌也太冷了吧”。
苏漾倒是没气馁。她趁着课间操的间隙，去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可乐，回来时正好碰到顾清一个人站在操场的角落，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慢悠悠地喝着。他站在香樟树下，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周围的同学都在三五成群地打闹，只有他像个局外人，安安静静地站着，连风拂过他的头发，他都没抬手拨一下。
苏漾小跑着过去，把其中一瓶可乐递到他面前：“刚买的，冰的，解解暑。”
顾清的视线落在可乐瓶上，瓶身冒着细密的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滑，滴在苏漾的手背上。她没在意，只是笑着把可乐往他面前又递了递：“尝尝？我觉得这个牌子的可乐比别的甜一点。”
这一次，顾清终于开了口，却不是接可乐，而是淡淡地说：“不用，谢谢。”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清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苏漾的手停在半空中，看着他手里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自作多情的笨蛋。她尴尬地笑了笑，把可乐收回来，自己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失落。
“你以前是哪个学校的啊？”她没放弃，又问了一句，假装没听见他刚才的拒绝，“我听张老师说，你是从临市转来的？临市的高中好像很严吧？”
顾清喝完最后一口矿泉水，把空瓶子捏扁，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动作干脆利落。他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向苏漾——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
苏漾的头发扎成一个高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脸颊因为刚才跑过来，泛着健康的粉色，眼睛很亮，像盛着九月的阳光，连带着问出的问题，都带着点热气腾腾的期待。
可顾清的眼神还是冷的。他看了她两秒，然后移开视线，看向操场另一边正在打篮球的男生，声音轻得像风：“不关你的事。”
说完，他没再停留，背着包，一步一步地朝教学楼走去。他的背影很直，却也很孤单，像是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苏漾站在原地，手里的可乐还冒着冷气，可她的心里，却像是被刚才那两秒的对视烫了一下。
她以前不信什么“一见钟情”。作为一个理科学霸，她信奉的是“逻辑”“概率”和“公式”，觉得感情这种事，也该是循序渐进、有迹可循的。可刚才看着顾清的眼睛时，她突然觉得，那些所谓的“逻辑”都不管用了——他的眼睛很暗，像深不见底的海，可她偏偏就想往那片海里跳，想看看那片冰冷的海面下，是不是藏着一点没被发现的温柔。
林晓琪跑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苏漾盯着顾清的背影发呆，手里的可乐都快被她捏变形了。“漾漾，你干嘛呢？”林晓琪戳了戳她的胳膊，“刚跟新同桌搭话了？他是不是超冷淡？我就说嘛，这种男生看着就不好接近……”
苏漾回过神，把可乐举到嘴边，又喝了一大口，然后转过身，对着林晓琪眨了眨眼，眼睛里的失落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亮晶晶的坚定：“晓琪，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林晓琪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啥？！你喜欢顾清？就刚才那个对你爱搭不理的冰山？”
“嗯。”苏漾点头，语气认真得像是在说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我刚才看他眼睛了，他不是真的冷淡，就是……好像不太会跟人相处。”
“我的妈呀苏漾，”林晓琪扶着额头，一副“你没救了”的表情，“你这是一见钟情？还是母爱泛滥啊？他那样的，你就算是小太阳，也未必能暖热他吧？”
苏漾笑了笑，没反驳。她看着教学楼的方向，顾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了，可她好像还能想起他刚才的样子——背着旧旧的双肩包，走路时步子很稳，连背影都带着点倔强的孤单。
她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在里面新建了一条笔记，标题写着“追顾清计划”，然后在下面敲了一行字：第一步，让他收下我递的笔。
阳光透过香樟树的叶子，在她的手机屏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星星。苏漾收起手机，把空了的可乐瓶扔进垃圾桶，转身朝教学楼跑去。上课铃快要响了，她得赶紧回教室，不然又要被张老师抓去“谈心”。
只是跑的时候，她的嘴角一直扬着。九月的风里，好像都多了点甜甜的味道。
回到教室时，顾清已经坐在座位上了。他还是在看书，不过这次不是课本，而是一本厚厚的《百年孤独》。苏漾偷偷看了一眼书的封面，书页已经有点发黄了，看起来是被翻了很多次的样子。她想起自己的书架上，也有一本一模一样的，是去年生日时妈妈送的，只是她翻了两页就没再看——文科的书，对她这个“理科脑”来说，实在有点太“绕”了。
“刚才课间操，谢谢你啊。”苏漾坐下时，小声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刚才的“唐突”，“我就是觉得你刚转来，可能不太熟，想跟你搭个话。”
顾清的视线没离开书页，手指捏着书页的边缘，轻轻动了动，没说话。
苏漾也没指望他回应，从抽屉里拿出物理练习册，开始做下午要交的作业。她的物理成绩在年级里一直是顶尖的，做这种练习题对她来说，就像喝水一样自然。笔尖在纸上快速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和顾清那边偶尔翻书的“哗啦”声，在安静的教室里，居然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
快放学的时候，张老师布置了一道数学压轴题，让大家回去思考，明天上课讲。题目有点难，涉及到导数和函数的综合应用，班里不少同学都皱起了眉。苏漾扫了一眼题目，脑子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思路，她习惯性地想跟同桌讨论一下，转头时，正好看到顾清也在看那道题。
他的草稿纸上只写了两行，是最基础的求导公式，然后就没下文了。苏漾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草稿纸往他那边推了推：“我觉得这道题可以先求函数的定义域，然后用导数找极值点，你看这里……”
她的指尖指着草稿纸上的一个步骤，声音压得很低，怕打扰到其他同学。顾清的视线落在她的草稿纸上，又移到她的指尖——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尖带着点粉色，因为刚才握笔，指腹上有一点浅浅的压痕。
他没说话，也没动，就那么看了几秒，然后转过头，继续看自己的草稿纸，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苏漾的指尖僵了僵，默默地把草稿纸拉了回来。她有点挫败，却又没完全灰心。她想，顾清就像一道超难的数学题，虽然现在还没找到解题思路，但只要她慢慢琢磨，总有一天能算出正确答案。
放学铃响的时候，顾清几乎是立刻就站了起来，背上书包，朝着门口走去。苏漾也赶紧收拾好东西，追了上去，在教室门口拦住了他：“顾清，你住哪个方向啊？我家在南门那边，顺路的话可以一起走！”
顾清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她。夕阳从走廊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脸上的冷意，却没融化他眼神里的疏离。“不顺路。”他说，然后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苏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没再追上去。她站在走廊里，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林晓琪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别难过啊漾漾，他就是这样的人。你要是真喜欢他，可得有耐心。”
“我有耐心。”苏漾转过头，对着林晓琪笑了笑，眼睛里还是亮晶晶的，“他现在对我冷淡，是因为还不了解我。等他知道我有多好，肯定会喜欢我的。”
林晓琪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我的小太阳，希望你真能把那座冰山融化了。”
两人一起走出学校，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苏漾走在南门的那条小路上，路边的小吃摊已经摆了出来，香味飘了一路。她买了一个烤红薯，热气腾腾的，握在手里很暖和。她一边走，一边想顾清的事情——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他以前在临市的学校，是不是也这样？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
这些问题像一个个小气泡，在她的心里冒出来，让她觉得，接下来的日子，好像多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要做。
回到家的时候，苏漾的妈妈正在厨房做饭，闻到她身上的烤红薯味，笑着从厨房探出头：“又买烤红薯了？跟你说多少次了，路边的小吃不干净……”
“妈，我就吃这一次。”苏漾抱着妈妈的胳膊撒了个娇，然后把书包扔在沙发上，跑进厨房帮忙，“对了妈，我们班今天转来一个新同学，叫顾清，就坐在我旁边。”
“哦？新同学啊？人怎么样？”苏妈妈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问。
“他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冷淡。”苏漾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觉得他不是真的冷淡，就是不太会跟人相处。”
苏妈妈笑了笑：“那你多照顾照顾人家，刚转学过来，肯定不习惯。”
“知道啦！”苏漾应着，心里却偷偷加了一句——不止要照顾，还要让他喜欢上我。
晚饭过后，苏漾回到房间，拿出那张数学压轴题的草稿纸，重新演算起来。她算了一半，突然想起顾清草稿纸上那两行简单的公式，于是拿起手机，对着自己的解题步骤拍了张照片，然后犹豫了很久，还是点开了微信，搜索了顾清的手机号——上午张老师让大家加班级群的时候，她偷偷记了顾清的手机号。
申请好友的验证消息，她改了又改，最后只写了一句：“我是苏漾，给你发数学题的解题步骤。”
发送成功后，她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做题，可注意力却总是忍不住往手机上飘。过了大概十分钟，手机“叮咚”响了一声，她赶紧拿起来看——是顾清通过了好友申请，却没发任何消息，也没问她要解题步骤。
苏漾咬了咬唇，把那张解题步骤的照片发了过去，然后又加了一句：“这是我想的解题思路，你可以参考一下，要是有不同的方法，也可以告诉我呀～”
消息发出去后，就石沉大海了。顾清没回复，也没点赞，像是根本没看到那条消息。
苏漾没生气，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她把手机放在床头，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挂在墨蓝色的天空上，像一块发光的玉。她想，顾清现在在做什么呢？是在看书，还是在做题？他会不会也在看月亮？
想着想着，她的嘴角又忍不住扬了起来。
她拿出那个写着“追顾清计划”的备忘录，在“第一步”后面加了个括号，里面写着“未完成”，然后又敲了一行字：第二步，让他回复我的微信消息。
做完这些，她才满意地收起手机，重新拿起笔，继续攻克那道数学题。窗外的月光洒在她的草稿纸上，也洒在她带着笑意的脸上，像是在为这个刚刚开始的、有点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追求，悄悄加了点温柔的注脚。
九月的夜晚，风很轻，梦也该是甜的。苏漾想着明天又能见到顾清，笔尖下的公式好像都变得可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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