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珏千雨项上戴着黄金镶翡翠的麒麟锁，打着哈欠被刘璟笙抱回烟柳苑。他们一进门就被婢女小厮们围住了。
“是小少爷？！”
“这么像，当然是小少爷了！”
“苑主，小的帮您抱小少爷！”
“让他抱嘛，别累着苑主了！”
“岳统领，你怎么能让苑主抱着小少爷呐？”
许多双手伸出，想要接过珏千雨，可刘璟笙就是紧搂着不放，任谁来也不肯给，径直回了梧桐楼，连刁遒的鲲鹏斗阙都没去。
“要不要睡觉觉？”刘璟笙把他放在床上，拽掉他的小鞋子。
珏千雨在床上滚了两圈，“不睡不睡，还要玩！”话音刚落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把你麒麟锁摘了，当心硌到。”刘璟笙帮他脱掉袄子。“不摘，麒麟锁好看，我就要戴着。”珏千雨向乌龟似的蜷起来，捂住自己的麒麟锁。
要说这枚麒麟锁，那可真是余家坳里的上品，黄金累丝掐的镂空祥云锁，上嵌八宝，珍珠琥珀、猫眼碧玺、红蓝宝石、水晶玛瑙，里头镶一只由通体辣阳绿的翡翠錾刻的麒麟，用手一拨还能转动自如，下垂四只虎头金铃铛，一步一摇一响。
“不摘就算了，”刘璟笙见他稀罕，也就随他，把被子往他身上一罩，“睡觉。”
珏千雨像小青虫似的扭啊扭，从被子里探出小脑袋，“阿姊讲故事。”“好好好，讲故事，”刘璟笙挨着他躺下，“想听什么故事？”“嗯……想听你讲你抓莫合那个大恶人的故事。”珏千雨搂住她，蹭蹭她的脖子。
“抓莫合的故事啊，”刘璟笙一下一下缓缓地拍着他的背，“那要从一场下了很久很久的大雨开始讲起……”不消片刻，刘璟笙的故事还没讲到一半，珏千雨已经陷入梦乡，小鼻子轻轻翕动，鼾声均匀又悠长。
“小坏蛋，你是天上掉下来的吗？怎么就突然出现了？”刘璟笙戳戳他的脸颊，也觉困意袭人，索性也合眼睡了。
又过了半刻功夫，珏千雨悄悄睁开一只眼睛，见刘璟笙在身边合眼入睡，小声地叫了两声“阿姊”，发现她默然不应，立马欢欣鼓舞地滑下床去，穿上鞋子偷偷溜出梧桐楼，“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在烟柳苑里东游西逛，然后就瞧上了刘璟笙豢养的那一群犬，一头扎进犬堆里就不出来了。
犬儿们嗅到他身上有主人的味道，不敢攻击，只得一味回避。
“乖狗狗别跑！”珏千雨叫着，刚追上一只伸手就扯人家耳朵，“毛毛软软，好摸！”那犬虽然不疼，但也不愿让别个扯着自己耳朵，用力甩甩头，甩掉他的手，快步跑开了。
珏千雨不恼不怒，扭头又追上另一只，这回倒是不扯耳朵了，抱着人家脑袋就开始揉搓。偏巧这只犬儿的毛长些，被他揉得活像鸡窝一般，连眼睛都遮住了。还没搓几下，这犬儿也撒腿逃了。
两只受害者带着一群“即将受害者”在九曲桥上狂奔，任他的两条小短腿怎么使劲都追不上。
珏千雨一屁股坐在桥上，小短腿不停踢打，紫眸里又闪泪光，“狗狗回来，狗狗回来……”
哮天犬从远处走过来，歪着头瞧他。
“狗狗过来！”珏千雨坐在地上，向哮天伸手。
“嗷呜。”哮天不明就里，乖乖地过去了，结果被他一把薅住项圈，拽得一个趔趄，“嗷呜！嗷呜！嗷嗷嗷嗷嗷嗷呜——”但凡它会说话，早喊出无数声救命了。
哮天将头一低，往后猛退几步，把脑袋从项圈里脱出来，扭头就跑，只剩一个空项圈耷拉在珏千雨手里。
杨戬身着琉璃蓝色轻铠，足蹬薄底快靴，挡在哮天前面。他今早在军营铲雪清道，刚一回雷霆司就有兵卒跑来打趣他。
“上将军可真能藏，您家少将军都**岁了才肯抱来雷霆司给弟兄们瞧！少将军呀，生得与珏谏议一般无二嘞，像个小银娃娃，可讨人喜欢！”
怎么铲雪还铲出来个便宜儿子来？还**岁了？杨戬一时心怀紊乱、意似油煎，连软甲都没来得及解，就火急火燎地冲进烟柳苑。
可他一见珏千雨，脾气就消了大半。珏千雨长得太像刘璟笙了，粉雕玉琢的相仿，叫人心生怜惜。
“娃儿，你是谁家的？”
“你闯进我家来，怎么不先报名，反倒问我？”珏千雨一骨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粒。
杨戬只觉有趣，笑道：“我姓杨，单名戬，是烟柳苑的姑爷。”
“你就是杨戬！”珏千雨记得刘璟笙说过“杨戬是三界第一的大恶人”，闻得他报名为杨戬，就懒得再听后半句了，捏起粉拳就往他身上挥。
杨戬一伸猿臂，揪住他的后衣领，把张牙舞爪的小团子整只拎起来，“你这娃儿，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三界第一的大恶人！”珏千雨将身一扭，抱住他的胳膊，张嘴就咬。
“嘶！”杨戬吃痛松手。
珏千雨方一落地，朝他扮了个鬼脸，旋踵跑进梧桐楼。他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蹬掉鞋子，钻进被窝，扑进刘璟笙怀里。
刘璟笙的鹤眼睁开一条缝，随即又合上，“不乖乖睡觉，又跑去干什么坏事了？沾这一身的寒气，当心染风寒。”珏千雨把小脸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撒娇道：“冷……”“现在知道被窝暖和了？”刘璟笙摸摸他的后脑壳。
杨戬在梧桐楼门口抖落鞋底的雪才跨门槛进去，“哟，我捉到一只小懒虫！”
珏千雨见他进来，拧着身子藏进被子里。
刘璟笙仍躺着，睁眼笑道：“你是鹞鹰么？便来捉我？”
杨戬也笑：“那小家伙，是你自己出来啊，还是我拎你出来？”
珏千雨在被子里动了两下，虽然探出了脑袋，但大半张脸还是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对凝夜紫色的眼睛，又怯又怒地盯着他。两只小手在底下牢牢攥着刘璟笙的衣裳。
刘璟笙坐起来，安抚地拍拍他，“不怕，他不吃人。”
珏千雨撇嘴，反倒把那对紫眸也藏起来了。
“先出去玩会儿。”刘璟笙看杨戬眉间有愁云不解，回手把珏千雨从被子里揪出来，裹上袄子，打发出去玩。
“好。”珏千雨慢慢地从床上滑下去，紫瞳死死盯着杨戬，几乎是贴着墙往外挪，等快到门边了就兔子似的逃了。
刘璟笙微微挑眉，问道：“你把小家伙怎么了？如何这般怕你？”
“要不，还是你先解释一下，这小家伙是从哪里来的？”杨戬曲起一条腿跪在床沿上，双手撑在刘璟笙面前，鼻尖几乎相触。
刘璟笙往后仰，“不知道，我还没问过师父。”
杨戬往前追，“那你告诉我，他是谁？”刘璟笙眯眼一笑，道：“我弟弟，珏千雨。”
“是……我小舅子？这么小？”杨戬眨了眨星目。
“你以为他是我什么人？是我养在外面的野种吗？”刘璟笙揪住他的前襟，纤腰如蟒翻身一般一拧，就把他压在被褥里。
“我——”杨戬感到有些窒息，既是恐慌，又是兴奋。
“想清楚了再说，”刘璟笙的食指抵在他唇上，然后缓缓滑落，点过他的下巴，落在喉结上抵住，“若是说得不好，恶果自食。”
杨戬不是没想过最烂的结果。
若当真是她私生之子，那他也养了，这婆娘也还是一定一定要娶的！至于那个野男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就好。虽然，富家子弟爱养外室，贵人小姐养有面首，不是甚稀奇事；虽然，像她这样剑胆琴心的人，什么样的男人拜倒在她裙下都不奇怪。然而，只要一想到她的柔软也对旁人展露过，他就恨得眼睛滴血。
她给野男人生了小崽子，就也要给他生小崽子，生一大窝！还要这只珍禽往后都被锁在自己的笼子里，不能往外迈一步！
“我……”杨戬咽了下口水，被她抵在指尖下的喉结滑动，“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是我觉得自己不够好，总觉得自己抓不住你。你是天上仙，我是凡尘人，你若属意于我，自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泽，若你属意之人非我，便是我造化不到，活该受求不得之苦……”
“可是，我不愿，也不服，”杨戬搂紧她的纤腰，轻铠下薄而有力的肌肉如弓弦般紧绷，“我就想霸占你，想要你全身都沾上我的味道和痕迹，别人一看就知道你是我的人，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肖想你，谁多看你一眼，我就弄死谁！你只看着我好不好？只看着我……”
刘璟笙收手，把脸贴在他胸口上，“什么样的方式能让你觉得，我爱你，我很爱你，我只爱你？”
她喜欢这种汹涌如潮，近乎霸道的占有欲，贪恋着来自另一具□□的温暖。她自小是在冷静和疏离中长大的，从来不明白肌肤相触的感觉，更不必提拥抱、亲吻和占有。
直到杨戬出现，她才知道生命是鲜活炽热的。星光之下，明媚的少年在墙头上向她伸出手，“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她神使鬼差地伸出手。
这一牵，便是千万年。
刚开始，她只是觉得触碰的感觉是新鲜奇妙的，像小小的糖粒在肌肤下跳动，酥酥麻麻的，还是甜甜的。到后来，她渐渐痴迷于这样的触碰，为之沦陷，渴望触碰，渴望被那个人占有，渴望那种避无可避的磅礴的爱意。
“只要我说了，你就答应？”杨戬胆大妄为地试探着她的底线。
刘璟笙趴在他身上晃荡着腿，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戬喜不自胜，翻身将她压在底下，坏笑道：“就不怕我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话来？”
“你不会的，”刘璟笙伸出食指勾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得更近，“你虽然爱欺负我，但始终是琨玉秋霜的君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真要命啊。”杨戬喃喃自语一句，俯身噙住檀口。
缱绻的吻一触即离，急转而下，落在她线条漂亮的锁骨上，留下一个深红的印迹，像雪地里落下一点梅瓣。
“这算是我盖的章，若是淡了就补上。”
刘璟笙嗤笑，“你当真是越来越像哮天了，如此在我身上盖章，像哮天圈地盘一样。”
杨戬餍足地摸着那个印记，“我若是狗，你是什么？”
“牙尖嘴利，”刘璟笙轻推了他一把，“起来，我看看雨儿去。”
“小舅子来了就冷落亲夫？”杨戬挑眉，捉住她双腕按在床上。
刘璟笙也挑眉，“他可不是乖崽崽，你不怕他玩耍时弄伤了哮天？”
“不会的，哮天又不傻——”
他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人声犬吠混杂交响。
两人俱惊，来至窗前观望。花圃的积雪里，珏千雨和哮天一人一犬并排打滚嬉闹，一个叫嚷，一个欢吠，倒是其乐融融。
“哮天可会带孩子了，放心吧。”杨戬这才想起自己还身着轻铠，低头去解襻甲绦。
刘璟笙回身帮他解，“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培养哮天？”
杨戬垂下双臂，等着刘璟笙给他解，“根本没有专门培养过它，只是我读书演武时都叫它陪着。”
“耳濡目染，”刘璟笙恍然大悟般点头，“等你读书演武时我也去，让你也熏陶熏陶我。”
“你要是在，我哪里还要读书演武？”杨戬的手搭上她的后腰，“哮天其实只会两件事，一是忠诚，二是骁勇。”
“会这两件就足够了，”刘璟笙解去他的轻铠，“文能温顺乖巧带孩子，武能一呼百应聚群犬，堪称三界第一犬。”
“猜猜看，它为何能够一呼百应？”杨戬满脸的骄傲，“哮天挑战了涟波城犬界所有的高手，无犬能敌，只要做它的对手，非死即伤。”
动物们遵守的丛林法则中，弱肉强食，成王败寇。无论是谁，只要打赢了，那就是他们的王。所有的弱者都要向王俯首，也只有在王的庇佑之下才能继续生存。
“人家狗主人岂不找你索赔？”刘璟笙道。
杨戬坦然一笑，“找啊，怎的不找？管那家要多少，给就是了。哮天‘闯祸’，我总得负责嘛！”
在他看来，那些上门索赔的狗主人根本不是来要钱的，而是来给他的爱犬送功勋章的，因为他们的到来意味着，哮天又打赢了。
两人调笑间，又听得窗外一声闷响。甩眼瞧看，珏千雨趴在水榭回廊上，他对面还跌坐着一个侍女，哮天在旁边发出警告的低吼。
刘璟笙微蹙轻秀眉，手扶窗台，飞身翻出屋去。杨戬化作青光一道，紧随身侧。
“雨儿！”刘璟笙落地，俯身就把珏千雨捞进怀里。
“阿姊，我不是故意撞她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下次一定小心。”珏千雨低着头，身子发颤，似乎很害怕因此收到惩罚。刘璟笙安抚地拍拍他，问道：“跌痛了么？”珏千雨无声摇头。“没磕出包来，”杨戬摸摸他的小脑袋瓜，“无心之失，理当不怪。”
跌坐在地的侍女爬起来，磕磕绊绊道：“奴、奴冲撞了小少爷……请、请苑主责罚。”
刘璟笙抬眼瞧，此人竟是槐花。“你已贬为粗使，因何不去干活，反而在此闲逛？”
哮天一个箭步冲到前面，对着槐花狂吠不止。
槐花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后退。
杨戬轻声呵斥：“哮天，退下。”哮天极不情愿地往后退了两步，又冲槐花亮了亮匕首般的的钢牙，发出一串警告的低吼，才肯退到一旁。
“若是不曾撞伤就回去吧。”刘璟笙挥手打发她走。
莫合作祟那段时间，一直是刘璟笙亲自给杨戬送饭，偏偏就是那一次，她让槐花代为前往的那一次，箸尖查出剧毒。即便已经彻查清楚，此事与槐花无关，但刘璟笙面对她时，终究心中还是隐隐不安。
槐花急急应了声是，低头碎步跑开，跑出不远又跌了一个踉跄，扶着廊柱站稳了，才继续往下人院里跑。
“哮天不是第一次吼她了。”杨戬的剑眉间聚起疑云。刘璟笙也蹙起眉头，道：“我们的人查过她多次，祖籍涟波城，家世清白。”
“既是如此，那哮天几次三番地吼她作甚？”杨戬低头找狗，“哮天？”
哮天绕到另一头，衔住珏千雨的小靴子，想把自己的小玩伴薅到地上，继续陪自己玩耍。
刘璟笙笑道：“你小家伙是不是没好好洗脚？”珏千雨鼓起腮帮子，“才不是！我可干净了！”没心没肺的小崽崽已然把刚才的事抛到脑后。刘璟笙戳戳他的脸颊，道：“要不然，哮天怎么只咬你的脚，不咬我的？”
“阿姊坏蛋！”珏千雨气呼呼地扭头。
杨戬向他伸出手，“换我抱你，抱得高了，哮天就咬不着了，怎么样？”珏千雨当即答应，脆生生地应道：“好！高高的，狗狗咬不到！”
刘璟笙见二人和睦，乐得如此，就把小团子递过去。
杨戬接住珏千雨，往上一举，放在自己脖子上骑着，末了还转了两圈，“高不高？够不够高？”“好高！骑大马！”珏千雨伸出手，差点就能摸到屋檐内的彩画，“骑高高！狗狗咬不到！”哮天绕着杨戬欢蹦跳跃，尾巴摇得风车相仿。
杨戬故意晃他，“说，我还是不是第一大恶人？”珏千雨一慌，揪住他的耳朵，“就是！你吓我！你大恶人！”
“小傻瓜！我是你姊丈！是你阿姊的亲夫！记住没有！”
“我阿姊怎嫁了你个坏人！阿姊救我！要掉下来了！”
刘璟笙只是站在旁边笑，“摔不了，他唬你玩的。”
鲲鹏斗阙的窗开着。
刁遒远远地望着和谐满溢的三人一犬，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笑意，“他几时来的？”
岳晓雾道：“就今日，几个时辰以前。”
“倒是极会笼络人心，”刁遒关上窗，“传讯给武罗，告诉她，人已经到了。”岳晓雾拱手应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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