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玉壶光转岂容欺瓦釜雷鸣终有报
雪化冰开鱼出水,花繁叶生鸟穿林。冬尽春来,余家坳和烟柳苑在地府的分店紧锣密鼓地动工了。农忙过后,泽贤堂的修缮工程有条不紊地开始,进展也颇为喜人。
这天,刘璟笙心血来潮,领着珏千雨去看涟波山脚下的泽贤堂工地。
“阿姊!蝴蝶!”经过一冬,珏千雨像竹子似的窜着长高,虽然已经快到刘璟笙肩膀了,但还是个童真未退的淘气包,蹦着跳着,任由小紫靴子沾满泥灰,麒麟锁上下跳动,几次打到脸蛋也不嫌疼。
眼见着蹁跹起舞的蝴蝶飞远,兴高采烈的小团子瞬间没了兴致,垂头丧气地扭回头来,“阿姊,蝴蝶飞走了!”
“飞走了呀。”刘璟笙顺手拈了一片落花,在指尖一搓。落花变作一只蝴蝶,飘飘悠悠地飞到珏千雨手里,缓缓地扇了扇翅膀。
“我想要真的。”珏千雨将粉拳一攥,蝴蝶又变回落花。刘璟笙点点他的额头,“自己想想办法。”
珏千雨摸摸额头,跑到岳晓雾身边,扯扯他的腰带,“岳阿兄,你帮我抓一只蝴蝶好不好?”“少爷稍等。”岳晓雾抬头找了一会,在繁花密叶之间发现了那只珏千雨追了许久的蝴蝶。他双腿微曲,猛地一个“旱地拔葱”蹿上半空,待落下时那只蝴蝶已然在他手中。
“蝴蝶!”珏千雨捧过蝴蝶,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多谢岳阿兄!”岳晓雾露出憨厚的笑容,挠挠后脑勺,拱手道;“属下分内之事,少爷不必言谢。”
珏千雨把蝴蝶举得与鼻尖一般高,一双紫瞳都看成斗鸡眼了。
刘璟笙不禁莞尔。
蝴蝶晃晃悠悠地飞起来,不辨东西南北地往工地深处撞去。珏千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直到蝴蝶消失。
“阿姊,那些人好奇怪。”他指向在砖石间劳作的工人们。
刘璟笙甩眼观瞧。一看之下,右手急急掣春风长剑出鞘,左手把珏千雨拽到自己身后。岳晓雾将擂鼓瓮金锤端擎在手,一步跃到他们前面。
珏千雨从自家阿姊身后探出半个头,偷眼再看那些工人。
数以万计的劳工,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速度一致,没有一丝半点的错处,像一群受人操控的灵活的木偶。僵硬的关节,迟缓卡顿的动作,没有表情的面部,仔细看时,无一不透出诡异离奇。
“在我面前玩什么巫蛊偶术?”刘璟笙不屑冷哼,轻轻一挥手。
“劳工”尽数灰飞烟灭,化作点点尘埃散在空中。偌大工地,一时空空如也,唯剩几声凄凉的鸟鸣。
她弯腰抓起一把落花,往空一抛,斥一声“疾”。落花迎风化作十数个红衣力士。十数个红衣力士晃一晃,又变作百来个,百来个晃一晃又变千余个。
“围!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走。”千余红衣力士齐声应喏,声震山川。
“阿姊,要打架么?”珏千雨抽出夜雨刀,跃跃欲试。
“可能是要,”刘璟笙拍拍他的小脑袋瓜,“保护好你自己。”
“知道的!”
现在的欧冶府几乎变成了轩辕染坊的分店,院子里满满当当地晒着粉色的玄元花,几个年轻女工在树荫下收拾晒好的花干。
檐下,欧冶晨手持锋利的玉刀,把玄元花的花朵从骨白的茎杆上削下来,动作行云流水,“我都快练成染坊的长工了。”轩辕衢在旁边给她打下手,笑得宠溺:“我怎敢当你是长工嘛?”“看看我这熟练的刀工,不是长工是什么?”欧冶晨身子一歪,倚在他肩头。
轩辕衢略微低头,在她耳边黏黏糊糊道:“是我的轩辕夫人,如何?”欧冶晨抬头,从那对桃花眼中看自己的倒影,“这可是一份要打一辈子的工——”
突然之间,无端卷起一股阴风,风中暗藏腥臭气,卷得满院花儿乱飞,吹乱娇娘一头青丝。杀光闪闪,冷雾凄凄。
“关门!快去关门!”轩辕衢倏然起身,高声喊道。
几个女工的动作一顿,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窝蜂似的跑到门边,七手八脚地关好门,用手臂粗细的门杠顶上。
“怎么了?”欧冶晨丢了花,玉刀却还在手里捏着。
“离宫不朗,坎地无光,煞气凝云,大凶。”轩辕衢并起剑指,围着欧冶府布下结界。灼灼金光洒下,如一口金钟,护住了整座府邸。
欧冶晨奇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用心。”轩辕衢施法拘来七十二个手持钢叉、面似朱砂的鬼吏,在院墙下布置起一个端端正正的九宫八卦阵。大阵堪堪落成,便有一阵喧嚣声随着烟尘涌到门前。
“拿钱来!拿我工钱来!”
“私吞老子血汗钱!你羞也不羞!”
“撮鸟!”
“都要揭不开锅了,怎的不肯发工钱!”
“几个月了还扣着老子的工钱!留着等钱下崽么!”
“老子旷了哪天工!”
“拿去养姓轩辕的小白脸了罢!”
“多少给个说法嘛!”
“欧冶晨!你出来!躲个甚!”
“出来!给我等一个说法!”
“躲甚躲!缩头乌龟!”
“好歹是个人物,学甚么小女人家怕人!出来出来!”
……
嘈杂的骂声、砸门声、脚步声混作一团。门外像是有一群掐了脑袋的苍蝇,嗡嗡轰轰地叫嚷,只要一冲进来,就会爬满他们全身,虽咬不了人,却会让人浑身发痒难耐,胃里恶心翻涌。
几个女工被这样的场面吓住,腿软的腿软,发抖的发抖。初看时,惶惶丧家犬,杏脸煞白,犹如新亡的女鬼;慌慌漏网鱼,桃腮铁青,一似先落的青梅。再看时,凄风刮翻残芍药,苦雨淋透衰菡萏。
欧冶晨侧耳细细听了一会,无声地放下玉刀,转身抄起自己打铁的大锤,然后冲那些女工招手,“几位姑娘,此事与尔等无干,请进屋回避。”女工们闻言,哆哆嗦嗦地互相搀扶着进了屋。
轩辕衢察觉有异,问道:“你要作甚?”
“把结界打开吧。”欧冶晨双手扶着大锤,锤头触地,立在自己面前。
“非是我不肯依你,权且听我一言,门外之人皆是瓮牖白丁、绳枢氓隶,不知礼数,不顾廉耻,倘若打开结界,府邸必遭洗劫横祸,损伤钱财事小,坏了你心情便是大大的不妙,”轩辕衢耐心道,“你若想与他们讲讲道理,我携你站到门头上去,隔着结界也是可说的,要是说不通,他们也伤不着你。”
欧冶晨道:“隔着结界反而显得我不够坦诚,平头百姓听不懂道理,但能用心感受到诚意,相信我,打开吧。”
轩辕衢低头思索片刻,“好,我可依你,但若他们对你不利,我必定出手,届时伤人见红,莫要怪我。”说罢,轻摆衣袂,撤去了结界。然而,七十二的赤面鬼吏没有撤去,依旧是阵脚严密的九宫八卦阵。
欧冶晨右手拎锤,左手抽掉门杠,亲自拉开了木门。张牙舞爪的人群顷刻涌到门前,像是涨潮的洪水即将吞没岸边的顽石。
欧冶晨双手执柄,将大锤杵在门槛上,不怒自威,一似汉白玉雕成的凶罗刹,又如铅花粉敷面的恶金刚,“诸位,欧冶晨就在此处,有话但说无妨!”
断喝之下,人皆寂然。
片刻,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年近半百的石匠,打拱道:“欧冶师傅,我等跟你重修泽贤堂,累死累活两月有余,为何不见一分一厘的工钱?”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再次沸腾。
“钱在哪!”
“不给钱,俺们不干了!”
“莫不是你昧了!”
“拿钱来!”
……
欧冶晨举锤,猛然一挥,却不是打人,而是打碎了自家的石雕门当。轰然大响之后,花岗岩的门当四分五裂。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各位,容我一言,工钱一事确非我管辖,但我保证,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人群中私语窃窃,如蚊蝇嗡嗡。
忽有一人高声喊道:“少糊弄!家里等钱买米下锅,你一句不是你管就打发我们么!”随即有人应和:“交代有甚用!老子要银子!”
这两句话再次点燃了劳工们的情绪。人群往前涌,许多双手伸向欧冶晨,交错着像捕猎的魔爪,要将她拖入深渊,撕成碎片。
一道金光从她身后冲出,凌空画出一个几乎完美的半圆。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被金光划破了鼻尖,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再近前者,休怪我剑下无情。”轩辕衢横剑当胸。
滚滚忘川,漠漠黄泉,岳峙渊渟、怀珠韫玉的温润君子掀掉了笑意编织成的面具,露出八玄幽都黄泉路的狰狞面目。镶嵌着人骨的剑在阳光下微微震颤,是死于此剑之下的亡魂在嘤嘤啜泣,控诉着这把剑曾经犯下的滔天业障。
为首那人摸了摸鼻尖的血,上前几步,用心口抵着轩辕衢的剑锋,嗤笑道:“小白脸儿,有种就捅死老子!是下九流的奸商就拿好你的小算盘,拿剑摆什么谱!来啊!有胆就捅啊!”
轩辕衢面不改色,剑锋往前一捺。
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又一道亡魂被这把剑吸纳。叫嚣的苍蝇被斜劈成两截,像一座腐朽的雕像轰然倒塌。
刺眼的鲜血肆意流淌,侵染了轩辕衢的靴底。轩辕衢不以为意,高声道:“私结朋党,寻衅滋事,按涟波城律令当斩!我轩辕衢今日为国杀贼,孰敢多言!”
鲜血和尸首终于惊醒了利欲熏心的劳工。什么众志成城、万众一心,都是镜花泡影,他们仍旧是釜中之鱼、网中之鸟,而他们口中的“小白脸”“奸商”才是真正的持刀俎者。只要持刀俎者心生一念,就可以轻易地让他们失去一切。
劳工们开始瑟缩着往后退。
“杀人了!快跑!跑!”
“我我我我我我我还不想死!”
“怂包!他就一个人,能杀我们多少人?”
“你不怕你往前去啊!”
“滚!谁爱去谁去,老子不去!”
……
“拿下!”不远处的巷口,穆竹露跃马扬鞭,高声吆喝。
包抄而上的众兵卒扯开飞爪链锁编成的大网,往空撒下,真如渔翁打鱼一般一网打尽,半个漏网的也无。众劳工也与上岸的鱼无二,窒息着挣扎乱蹦,四散奔逃。然而,飞爪链锁本是擒鲛捕龙的神兵利器,凡人如何逃脱?真个是:遍野扯锁陷豺狼,漫天撒网擒饕餮。
不过一盏茶功夫,堵门的劳工们尽数被擒,粗麻绳绑的结结实实,好点的是五花大绑,不好的绑年猪一样,连成好几长串,齐齐摔在欧冶府门前。
穆竹露顶盔掼甲,上前道:“末将来迟,二位受惊了。”
“今日幸得穆校尉相救,在下感激不尽,”欧冶晨扫了一眼待宰猪羊般的劳工们,“只是,依我之见,这些人不过是为了讨回本来就该给他们的工钱,事出有因,不该论罪。”
穆竹露坦然笑道:“末将只管他们聚众滋事,不管他们为何聚众滋事。如果今日他们情有可原,那么来日便是人人情有可原,我涟波城的律令岂不成了一纸空文?”
欧冶晨身子一震,捏了几下锤柄,冷道:“穆校尉言之有理,在下受教。”说罢,拎起锤子扭头进门而去。
原来,她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轩辕衢回头看了一眼,但没有立即追上去,向穆竹露躬身道:“内子性情略有乖戾,穆校尉多担待,在下替她赔礼。”
“轩辕先生不必多礼,”穆竹露道,“重修泽贤堂是件大事,不能让宵小之徒糟蹋了。”
“穆校尉所言甚是,理当如此,”轩辕衢道,“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校尉玉成。”
“先生但说无妨,只要末将力所能及,必定竭力相助。”从甘露税制到擒莫合再到重修泽贤堂,穆竹露慢慢地对这些游走于“纸醉金迷”中的商人有所改观。
轩辕衢看向门前七扭八歪的劳工们,“欲平工钱之事非是朝夕之功,只怕这些凶顽刁民会去而复返,在下斗胆,请穆校尉留下一支人马庇护。”
“我正有此意。”穆竹露当即叫过一个百夫长来,“你,留下保护轩辕先生和欧冶师傅,其他人押解人犯回雷霆司。”众兵丁也晓得自己立了大功一件,所以情绪异常高涨,山呼应喏。
辞别穆竹露,轩辕衢才回到院中。
一个赤面小鬼跳到他面前,笑嘻嘻地喊了声“轩辕二爷”。这是他派去雷霆司搬兵助阵的信差。“做得好。”轩辕衢颇为满意地笑了笑,从腰包里掏出一把银锞子赏了小鬼。小鬼喜滋滋地拜谢告退了。
轩辕衢束好荷包,抬眼瞧着紧闭的屋门,还有站在门边瑟瑟发颤的几个女工,兀自叹了口气,叹息里八分是宠溺。
“少爷,欧冶师傅该是恼了,方才我们唤她少夫人,被她好一顿训。”一个稍大胆的女工道。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轩辕衢迈上台阶,忽又驻足,“让门口的百夫长分几个人出来送你们回去。”几个女工千恩万谢地走了。
众人皆去,九宫八卦阵收起,院落里突然变得静谧。暮春的风拽动嫩绿的叶和繁盛的花,花叶在风里低吟。地上晾晒的玄元花无人收拾,随风如蛱蝶翩飞。
轩辕衢曲指叩门,“晨晨,行行好,放我进去吧。”
“滚!我才不要见你!草菅人命的纨绔!”欧冶晨怒火中烧地吼道。
像一只炸毛的猫。
“晨晨,你听我解释,”轩辕衢将额头抵在门上,“我只是想好好保护你,我若不杀他,他必会对你不利。我听过太多怨鬼的哭诉,忠骨被奸佞折断,丹心被鼠辈利用,我绝不能让你也沦落到那种地步。”
欧冶晨坐在地上,背抵门扇,抬起右臂遮住双眼,一时无言。
轩辕衢继续道:“欧冶女侠不喜欢我杀人,我以后便不杀人,我听你的。”
“轩辕,轩辕先生——”蒜头摇摇晃晃地骑在墙头上,话没说完就摔到地上。
“你来作甚?”轩辕衢只是站正了身子。
蒜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拍拍自己的衣裳,“我、我听说,有人干坏事,围住府邸,要害你。”
不等轩辕衢开口,欧冶晨就“唰”地拉开门,双手环住他的腰,把他整个人端进门里,挡在身后,“蒜头姑娘多虑了,歹人已被雷霆司的穆校尉缉拿殆尽,我二人皆平安无事,你回吧!”
蒜头杵在原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是。”
轩辕衢注视着欧冶晨的背影,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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