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柳大人贺喜了!”
“大人前些日子立了功,如今刚升任知府,又奉旨完婚,真可谓乐极一时呀!”
红烛高烧,觥筹交错。
柳未一身绯色官服,冠上簪着朵大红花,被同僚拉在席上敬酒,听着周遭宾客的艳羡之词,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满堂喧嚣像一层纱,薄薄的罩在身上,透不尽心底分毫。
“可不是么?新妇乃是礼部尚书符大人的千金,想柳贤弟当年初入京城,参考的会试就是由符大人坐镇。此番算是成了恩师半子,亲上加亲,何愁仕途不顺呐!”
说话的张大人正是上一任苏州知府,大襄地方官三年一任,他已接了调令即将回京,柳未正是顶了他的缺。他素来耿介,虽替柳未高兴,却有意敲打她不要弯了脊骨,去攀附裙带被人不齿。
“张大人言重了。”柳未微微闭目,露出一丝苦笑。
没有外人想像的那么风光,今日这婚她是不想成也得成。
符小姐探亲路上遭山匪掳去,几经辗转被她送回符家,明面上也算是符小姐的救命恩人。礼部尚书这个老古板扯出一堆名节清誉,说什么都要将姑娘嫁她,最后更是抡圆老拳放出狠话,若她不答应就要女儿自尽全了体面!
符家有权有势、软硬兼施,一条鲜活的人命压着她,叫她不愿意也说不出个不字。符大公子看不下去,将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问自己的姐姐究竟哪点配不上她?
柳未心喊,冤啊!
别说她和符小姐素未谋面,彼此都不曾看对眼,就算这位符小姐貌若天仙,自己一个女儿家也实在是无福消受啊!
可这苦水,半个字都不能吐露。她女扮男装十八年,好不容易得了探花功名,在实现那遥不可及的首辅之梦前,叫她因欺君之罪折在这个五品知府的官位上,想都别想。
符大人一定要她娶,那就娶吧,后吃好喝得供着,叫符小姐衣食无忧也就罢了。至于夫妻敦伦,大不了婚后对符小姐“坦白”新官人是个天阉嘛。
“柳大人,恭喜恭喜!年少英才又配佳人,真是双喜临门啊!”
酒入愁肠,不免有些分神,正思绪纷乱间,一个略显谄媚的声音钻了进来。柳未举起酒盏准备继续客套,目光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不动声色的暗了暗。
来人是苏州府乃至整个两浙西路闻名的富商吴德坤。按理说看见这样一个能带动当地经济发展的大财主她合该高兴,偏此人还有些见不得光的牵扯。
见着吴德坤,席间几位官员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他们在苏州府官场浸淫数年,谁不知此人是块烫手山芋。
他与晋王府过从甚密,是以行商时每每抢抬物价、囤积居奇却轻易无人敢动。这咬一口一嘴毛的特性让数任地方高官头痛不已,不是被收买就是着了他的道。
柳未今日这桩飞来横婚就有他泰半“功劳”。不愿独吞苦果,她特地命人给了吴德坤一份请柬,正要借此探探虚实、引蛇出洞。
“吴员外同喜。”
她心里冷笑,面上却笑容疏淡,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周围几位官员。见张大人冷哼一声走开,余下有的目光闪烁、低头饮酒,有的皱眉和身边人私语,心里便又记下几笔。
吴德坤凑近半步,压低了声音,酒气混着贪婪的气息扑面而来:
“柳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前途无量啊。只是这苏州府嘛,水浑得很,单打独斗,怕是难免磕绊。”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精明而危险,
“晋王殿下最爱惜人才,若得殿下青睐,何愁前路不通?今日大人大喜,殿下虽不便亲至,却备下厚礼,这份诚意,大人可要细细思量啊……”
不曾想他如此直接,柳未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眼下最要紧的是在苏州府站稳脚跟,至于晋王这条大鱼,不急。她飞速思索如何虚与委蛇,既不将晋王得罪死,又能暂时搪塞过去——
“砰——!”
外门方向骤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马蹄声、嘶鸣声和仆从的惊慌声,撕裂了满堂虚浮的喜乐!
所有谈笑戛然而止,众人惊疑不定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颀长身影踉跄着闯入院中,一身鲜亮的石榴红衣袍,却襟袖凌乱,满沾风尘与酒渍。往日里神采飞扬的脸上尽是颓唐,一双眼睛红得有些骇人,像困守绝境的兽,穿透人群,死死锁定了人群中的主位。
柳未心头猛地一跳,方才专注与吴德坤周旋的神经尚未放松,又被他这来势汹汹的架势惊的紧绷起来。
他怎会来?竟还是以这般模样?
“萧……萧大人?”
他的名头显然不小,很快便有宾客认了出来,低声惊呼。
左威卫将军,萧既。
一个她绝不愿看到的人物,至少绝不愿在此时看到。
柳未偏过头试图向在另一头敬酒的小舅子符公子求救,视线却不曾捕捉到目标。
没办法,来者是客,她也只能暂时放下私怨,硬着头皮招待。
还好这位萧将军是圣上跟前新晋的红人,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别人的巴结。只消她一个眼神,边上两位小官就似饿犬扑食般急不可耐地窜到萧既身前,满脸堆笑着让他入席。
萧既一手一个挥开了。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小官的脸上十分挂不住。
宾客们面面相觑。吴德坤也眯起眼狐疑地打量着。
“萧将军来这里不像赴宴,倒像是专门逞威风来了!”
张大人虽然不喜旁人趋炎附势,可更看不惯萧既这幅目中无人的狂傲作态。柳未这个做东的主家不便开口,他便出言冷斥。
萧既充耳不闻,只一步步向堂上走来,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目光似要将视线中心的那个人灼穿。
“萧大人,”柳未被他看得发毛,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
“今日是下官大喜之日,大人此来若为道贺,下官备有薄酒,聊尽宾主之欢。若是存心搅扰,现当着各位大人的面,还请自重。”
面子功夫还要做足,柳未温言开口,试图稳住场面。殊不知她的话像腊月里结的冰,狠狠砸在萧既那早已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萧既猛地停住脚步,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她,看着她那身官袍、那朵红花,想象着她和新娘子并肩而立的画面,多日来的煎熬、恐慌、绝望和那几乎将他溺毙的汹涌情潮瞬间冲垮了堤坝。
“……为什么?”
萧既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只堪堪盖过了周围宾客低语的杂音。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闯入喜宴?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发疯?为什么她这个受害者还没发话,他居然还敢问她为什么?!
柳未蹙眉,周遭还有赵德坤和众多官员看着,她绝不能在此刻失态:
“萧大人想是醉了,若要顽笑,还请别处去罢。”
“顽笑?”萧既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却辨不出情绪。
离站在阶上的新郎官不过数步之遥,他猛地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楚与嫉妒,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难道还要我恭喜你?恭喜你娶妻吗?那我呢?柳未——柳大人,你好狠的心!你告诉我,我算什么?!”
满场死寂。吴德坤脸上闪过一丝玩味。
柳未瞳孔骤缩,被他话语里浓烈到近乎狰狞的情感惊得心口狂跳,脑中飞速转动。
他这般情状……是了,他与符家一同在京数年,似是旧识。莫非他心仪符小姐?! 唯有夺妻之恨,才能解释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露出这般撕心裂肺的神情。只是既然心仪,为何不早早央媒人提亲?如今跑来她婚宴上惺惺作态,岂不可笑又可恨?
可惜了,若他们二人不是死对头,她此刻对萧既的同情或许会更加真心实意。
她正欲示意仆役将这搅局之人拖下去,萧既却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又像是终于抛下了所有枷锁,三步并做一步上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撕裂而出,掷地有声:
“你要娶她,可以!”
“那我呢?你也纳了我好不好?”
“只要能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是做书童、做小厮、做妾……都可以!这些我通通都不在乎,只要你给我一个名分!”
“……”
死寂之上是彻底的死寂。
宾客们仿佛集体被扼住了喉咙,脸上血色尽褪,写满了荒谬与惊骇。
适才说话的张大人更是须发皆颤、如遭雷劈,指着萧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萧家那个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公子,当朝四品的左威卫将军!竟在别人的喜宴上,对着一个同为男人的朝廷命官、不久前一起查案立功的同僚,说出甘愿为妾的疯话!
柳未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筹谋、与吴德坤的机锋较量,在这一刻被他这惊世骇俗、全然不顾一切的宣言炸得粉碎。
她看着他那双通红的眼,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痛苦、绝望、卑微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浓烈爱意……
他们不是死对头吗?
他不是厌恶她、还因为她的欺骗而逃离吗?
那此刻眼前这个几乎破碎、却为她彻底疯魔的人又是谁?
一股邪火混着巨大的恐慌从五脏六腑深处猛地窜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恨不能立时将这当众胡言乱语的人剥皮抽筋!
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啪一声,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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