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自柳未脚底直窜头顶,又涌向四肢百骸。惊怒在她胸腔里猛烈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
满堂宾客僵如木偶,尴尬的手脚都不知往何处安放。吴德坤缩在其中,嘴角那丝玩味的笑意愈发深刻,像是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
越是绝境就越要冷静,这是她挣扎求生刻入骨髓的体悟。
对生存和权位的极度渴望,让她强行压下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她并没有让时间凝固太久。再抬眼时,面上依旧是愤怒,却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几分隐忍、无奈与歉然。
“诸位,”她向着众宾客微微拱手,声音清晰却尽显疲惫,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萧将军此前与我一同查案时遇袭,头部受创,不幸落下了癔症祸根,时有谵妄之语。今日怕是多饮了几杯,旧疾复发,以致言行无状,惊扰了各位。”
她根本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话音刚落,目光扫过院中的几个心腹长随,声音微沉:
“还愣着做什么?没看见萧将军病发,痛苦至此?速送将军去后衙静养,即刻去请回春堂的刘老先生过府,叫他务必细细诊治!尔等好生看顾,不得再出任何差池!”
话到嘴边,“严防死守”在唇齿间化为“好生看顾”,意思却分毫未变。
心腹们如梦初醒,领命上前。萧既犹自挣扎,还想说些什么,被一个机警的家丁及时地堵住了嘴。余下的健仆你拉我扯,半扶半请半强制地架起他迅速向后衙拖去。
“总归是我这个东道主御下无方,竟叫他们胡乱放了人进来。惊扰了贵客们,我自罚三杯赔罪,还望诸位海涵!”
众目睽睽之下,柳未重新端出那抹温润如玉的浅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岂敢岂敢!”众人自是干笑着附和。
查案遇袭确有其事,世上本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事情就发生在他们苏州府地界。
只不过,受伤的不是身为武官的萧将军,而是面前这位柳大人。为了养伤,圣上还恩准他不必回京叙职,直接补了离任的张大人的缺,权知苏州府军府事。还有查案的功劳,真要论起来,只怕不日还有封赏。
至于萧大人嘛,从没听说有什么宿疾。不过柳大人说有,那就是有。
笑话,萧大人不要命,他们可还要活着!
一个是不知死活、拉都拉不住的疯子,一个是温润正直、被同僚一通冒犯还替人遮掩的顶头上司,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军旅之人多有旧疾,也是无可奈何,倒教贤弟平白受了委屈,好不晦气。”
或许是柳未平常光风霁月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众人很快就接受了这个说辞,没有人真的怀疑过她和萧既有什么首尾。张大人更是在心里决定,回京后到了陛下面前,一定要狠狠告萧家那小子的状。
出了这样的大事,在座的个个都是人精,谁还肯厚着脸皮待下去。又周旋片刻,便陆续起身告辞,个个归心似箭,赶不及要将这热乎的惊天大瓜带回去与亲朋至交们分食。
客气地将最后一位客人送走,柳未脸上那层面具般的笑意瞬间褪去。
婚礼还剩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她接过下人手里的灯笼自己打着,揉了揉刺痛的额角,独自走向那间对她而言如同刑场的新房。
她在苏州府,符家在京。这婚结的匆忙,符尚书大手一挥,省却了亲迎在内的好几道流程,直接派人将女儿送了来。她怕符小姐一个人孤单忧惧,特地派了贴身婢女柳叶过来陪伴。
推开门,红烛摇曳,为这本就不大的室内空间蒙上一层暧昧而又压抑的光晕。近床的桌案上摆着一壶酒,并两半剖开的匏瓜,是为了一会儿喝合卺酒预备的用具。视线再往里,新娘子一个人斜倚着床架,安静地坐着,身形窈窕,盖头低垂。
柳叶是家生子,自小和她一同长大,办事向来妥帖,此时竟然不在。不过时辰已晚,大礼未成,眼下不是细究的好时候。
她拿起秤杆,心中已盘算好无数说辞,准备应对那位还未谋面、却阴差阳错成为她妻子的人。
盖头被轻轻挑起,滑落。
烛光映照下,是一张她极为熟悉的、与符公子符池安一模一样的脸。
她的目光在这美丽的面庞上停留了不过一息,瞳孔便骤然收缩。
不对。
符小姐和符池安是龙凤双胎,别说外人,就是符尚书自己都难以分辨,这她早在和符池安相识的那一天起就知道。
可即便如此,这也绝不应该成为符池安替嫁的理由!
当年符母难产离世,符池安作为最后呱呱坠地的一个,打娘胎里就带出了不足之症,常年多病,面色苍白,体格瘦弱。因此,最后一个能在男女先天上与符小姐分出差异来的条件也根本立不住脚。符池安甚至贴心的把妆容都画好了,旁人绝对认不出来。
可惜,自幼便过目不忘的柳未并没有被骗过。
她掰过“符小姐”的耳朵看了看,姐弟二人在同样的位置有一颗同样的青痣,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况且眼前这位“符小姐”耳上环痕的位置过于靠近边缘,左右两边也并不对齐,显然穿针之时曾有过剧烈的挣扎。针孔处有些红肿发炎,并没有佩戴耳饰。
更让她心下一沉的是,对方呼吸匀长,似是熟睡,但身体姿态却显露出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符小姐?”
试探性的轻唤没有得到回应。她猛地伸手,指尖触碰上对方冰凉的下颌,微微用力。
许是力道破坏了被人精心设计过的平衡,“新娘子”的身体猛地向另一边倾斜。柳未下意识地去扶,入手却是一片沉甸甸的瘫软,只得任由他“咚”的一声倒在鸳鸯锦被上。
这一倒不要紧,松垮的嫁衣襟口微散,又在她手忙脚乱的折腾下微微敞开,露出了底下一抹不同寻常的纹理——竟是几截缠绕的绳索!
柳未心头巨震,正待细看,耳畔却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
她神色瞬间冰寒,快步走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一把推开窗扇。
萧既杵在墙角,猝不及防和柳未四目相对,脸上交织着心碎和被抓包的讪讪。
他本该在客房,却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与嫉妒,凭借卓越的身手躲过看守潜了过来,万万没有想到一来就听见了十分激烈的声响。
“萧大人好雅兴,”柳未气极反笑,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我这新婚的热闹,就这般好看?”
话音未落,眼前一闪。窗外的男人像是被这句话烫了一下,竟不管不顾地扒着窗沿翻了进来!
“原来柳大人喜欢这样?可这样对她身体不好。你看,人都晕了。”
萧既虽在柳未面前放肆,可本着非礼勿视的态度,还是小心地避开了床的方向,却被余光中不小心瞟到的绳索激的瞄了一眼,红着脸别开了头。
“你若真有此好……那,那找我啊,我身体好!”
极致的荒谬感直冲天灵盖。柳未发现,跟这人根本无道理可讲。
没空去理会这疯子的胡言乱语,她顶着萧既震惊的目光,继续伸手去解“新娘”的衣带,想查看那绳索究竟是何情况。
“你、你还来?!还当着我的面!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萧既红着眼睛窜过来,死死地挡在床前。
“要么帮忙,要么就立刻滚出去!”
萧既瞪大眼睛,不知是屈服于她的淫威,还是选择相信她的人品,总算是听从吩咐,笨手笨脚地去解那绳结。刚解开外衫,触碰到中衣的下摆的一瞬,他就像被火燎了一样跳起来,还不忘反手替床上的人把衣衫拉上。
“他……他真是男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未的心脏重重一沉。果然是符池安!只是不知这件事是谁授意的。符尚书?不,不可能,即便是要悔婚,那老头也想不出这么惊世骇俗的法子!
正想着,萧既在一旁大叫一声。
“我知道了,你其实不喜欢那个符小姐!你喜欢男人,所以才给她弟弟下了迷药绑过来对不对?”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积攒了一天的怒火和憋闷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她声音压得极低,淬满了冰冷的杀意:
“萧既,你当真以为我不敢让你永远闭上嘴?”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多少从他的话里得到了些启发,既然是被迷药放倒,或许凉水就可解。反正也用不上了,她拿起桌上那壶酒,对着床上的人泼了下去。
符池安被冷意一激,悠悠转醒,下一秒就被辛辣的酒液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柳未和萧既一左一右替他拍背顺气,好半天才让他缓了过来。
残存的酒液挂在睫毛上湿漉漉地颤抖,符池安目光闪躲,不敢看人。柳未心道不好,单刀直入:
“符公子错入了我新房,那么令姐何在?”
符池安挣脱两人的手,倚着床架一言不发。他本就美的雌雄莫辨,现下穿着嫁衣,泪眼朦胧,活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媳妇。
“符公子既不愿说,本官也不好强求。只是少不得修书一封,问一问岳父大人,这可是他和符家的意思!”柳未耐心耗尽,甩手就走。
明白了柳未今夜不会成婚,萧既喜不自胜,立刻屁颠屁颠地跟上,却被符池安扯住衣袖,下意识伸手去拉柳未的衣角。
三人就这样串成一串,形成诡异的平衡。
“不,不要!父亲他不知道!”符池安气息微弱,急的眼圈发红。“姐夫……大人,对不住,是家姐她,她不愿嫁……”
柳未停下脚步,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我本想劝她,争执间却被她用药迷晕了……再醒来时便是如此了。也不知她去了何处……但大人放心,她定然是一时糊涂,等找到她,我们悄悄换回来,实在不必惊动父亲啊。”
他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眼神哀求地看着柳未,充满了羞愤与无助。
真相荒唐又合理,让柳未不知说什么好。见她一言不发,符池安的气息越来越急,额角渗出虚汗,竟软软地向后倒去。
这人撑不住了,需得立刻延医。
偏他是个假新娘,经验老道的医者一搭脉就能断出男女来,外头的大夫是请不得了。今日的热闹净够了,她可不想再多出一桩笑谈。
柳未一把将还在消化信息的萧既推进墙边的立柜里,威胁道:
“不想害死所有人,就闭嘴!”
“来人!”简单收拾停当,坐在床边,她朝门外扬声道。
一名侍女应声而入,见到屋内景象,连忙垂头,不敢多问。
“去请永嘉郡君,”柳未语速极快,
“就说我突发心悸,劳她亲自过来一趟!悄声些,别惊动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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