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殿外,卫兵严阵以待,与守卫殿门的羽林卫遥相对峙。一列列兵卒手中戟盾矢弩放着凛凛寒光。宫道静如死水,连士卒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唯有偶尔几声马儿的响鼻响起时便惊天动地。
行首的一人头戴银白三山冠,冠上垂下墨玉宝珠嵌缨,束在棱角分明的颌下,着一身玄色官袍,细腰上缚着独属于九卿的银印青绶。
再看他面上无须、眉目清润,面容生得如玉如琢清绝无双,如一抹亮色于一众全副武装的兵将中更显得格外突出。
若非此人名头太过人尽皆知,只怕无人敢说这不是位风骨无双的浊世佳公子。
而今却只能听得与他对峙的羽林卫中郎将一声讽笑:
“温无恪,你率卫兵入宫城,是要谋逆?!区区一介阉人,受太皇太后恩德才得承继武周侯位。如今却拿着太皇太后予你的兵权,剑指太皇太后的寝殿?当真狼心狗肺之徒!”
遭辱骂的温逊却不急不恼。
“晁将军误会了。如今陛下病重,朝野内外动荡不安,恐有宵小之辈图谋不轨。太皇太后将陛下迎入崇德殿将养,我兼领卫尉之职,于危机之时,有入宫护卫之责。”
“矫言作态!如今四海安定,便是陛下病重,也有太皇太后稳定大局,除了你这等狂徒,何有宵小之辈胆敢作乱?”
这下,却轮到温逊冷声一笑。
恰是此时,一声尖啸从远处空中传来,一道亮白的光从阴寒的空中划过。
温逊仰头眸光微闪,身后肃整的列兵中也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
温逊收回目光,面上神色不改。
“晁将军戍卫宫城,还不知道吧。晋王李明,无诏擅离封地,昨夜竟夜袭京畿南门,卫兵奉公阻拦……”
他偏头,似是有瞥了一眼空中划过的消散的痕迹:
“方才那一声,想必此刻李明与其党羽已被尽数诛杀于北宫之外。”
话毕,宫室前霎时陷入一片死寂。晁邝搭在刀柄上的手轻颤。
晋王,乃是当今的长男嫡孙,更是满朝眼中默认的储君。
可眼下皇帝病危,温逊却说晋王死了?
若果真如此……
遗诏!他必须立刻禀报太皇太后,修改备好的遗诏!左右那遗诏原也是照太皇太后的意思所写。
正待转身之际,却忽见温逊抬手道:
“晁将军,是在找这个吗?”
他双眸一凝,见温逊手握一卷锦帛,赫然便是那存于德阳殿的遗诏!
“你竟敢私动……”
“晁将军又误会了。”他将卷轴一番,封口处的银笺尚拓着完好的御印,“我只是取来,可未曾妄动。”
晁邝的心却愈凉了。
那遗诏上必然由太皇太后写着由晋王李明即位,可晋王若死,帝位便只得顺于其三弟广陵王相继。
这广陵王正是温逊及其党羽属意的新君!
这阉人好一番算计啊!
可晁邝来不及暗恨,更来不及再开口叱骂。
“铛——铛——铛——”几道醇厚而悠远的丧钟沉沉响起,层层叠叠,震得人神魂不覆。
众人同时向崇德殿中望去。
再一回神,见温逊已率众卫兵下马,不及晁邝阻止,抬手拆开圣诏。
情愿与不情愿,众人皆跪,听他扬声宣诏:
“诏曰:朕以菲德,承太祖宏业,今十年,忧危机心,日勤不怠。今弗克负荷,时用遘疾,日臻弥留。惟宗生民必有君主……”
说至此处,众目睽睽之下温逊竟顿住,似难以置信的目光反复。良久,才艰难续道:
“……皇二女希,天禀仁厚,孝友英明,宜即皇帝位,中外文武群臣,其同心佐理,以终予志……”(1)
藏在崇德殿的圆柱后看热闹的皇二女李希,瞪大了双眸,对上温逊遥遥投来的目光,满是复杂。
少顷,温逊掀袍,率先俯身跪地:
“臣谨遵先帝遗旨,恭迎新君!”
山呼声中,李希缓缓垂眸。无人得见这一瞬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浅笑。
李希便是这样成了大魏又一名傀儡皇帝。
为何是“又”呢?
因为她死去的父亲是傀儡,她更早死去的祖父是傀儡。他们都是她的祖母——太皇太后姚婴的傀儡。
可以说,大魏朝自开国第一代开始,每一任帝王,都是这位开国国母的傀儡。唯有一丝不同的是开国皇帝魏高祖,曾尝试过在发妻的掌控下挣.扎反扑,并短暂的占据过上风。
李希也与她的前代们有些不同,一字之差的不同——他们都是“傀儡皇帝”,只有她,是“傀儡女帝”。
倘若和他们一样,以她如今已有二十二岁的年纪,应当已经足够让满朝文武为她亲政的事吵吵嘴了。
可偏偏她是个女的,这就叫满朝文武都犯了难。
若真的认了她这女帝,便是“倒反天罡”,滑天下之大稽。
可若不认,姚婴摄政数十载,光是先帝在位期间,就数度生出了迫使男儿禅位于她的意图。
真要是把李希蹶了下去,姚婴正好就自己顶上可如何是好?
不如就让李希一直“傀儡”着,做个过渡。
只要能借着李希熬过姚婴,到姚婴百年之后,自会有合适的宗室儿郎,在他们的襄助之下“拨乱反正”,取而代之。
而这算巧了,姚婴也正打着相似的主意。
她要登基为帝,每一回都被群臣劝阻。无论是她自己的嫡系,或是恼人的政敌,于此事上都难得的一致。
她自然清楚。
一个垂帘听政的皇后、太后是代夫、代子行事,以国母之尊施政自无不可。甚至李希这样一个继承父位的傀儡女帝,不过是承载帝王血脉的器皿,勉强亦可。
但一个实实在在掌控天下的女帝,却是裙钗妇人骑在儿郎头顶的奇耻大辱。
没关系。
就让李希做个过渡,有了一个女帝之后,又何?不能有下一个?
李希这空有其表的皇位,仿佛让所有人都暂时获得了满足。
若是李希自己安分些也就罢了,左右时局之下,暂且没人会想动她。朝政自有太皇太后与权臣们操心,她只要轻轻松松当个被供养的米虫。
可偏偏李希从前世起就不知道“安分”二字怎么写的。
而实际情况其实也并不允许她装聋作哑、躺平摆烂。
她在朝中毫无根基,任何人都可以拿捏着她,去图谋自己的目的。而她只能听之任之,即便真歇了心思做个摆设,也要横遭一个树欲静而风不止。
“广陵王在徐州封地遇刺。”她的长使余诃子说道。
李希抬眉: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登基数月,连这长明宫寝殿的门都出不去,总不能有人觉得是她做的吧。
“可总有人要将你扯上关系啊。”余诃子续道,“今日朝上,明党齐齐上奏,说要迎你入太学。”
李希的眉毛就抬得更高了。
当今的朝堂分为三派,以姚婴为首的豫州世家、以温逊为首的寒门明党、以太后陶氏父族为首的雍州士族。(2)
这其中姚党执掌朝纲,明党声嚣日上,而陶党经成帝时姚党的打压,日益式微,几乎已难成一势。
如今的朝堂曲折,多数都是世家与寒门间的你争我抢。
因此,明党如今齐声开始“抬”她,就必然是与姚党有关。
“他们认为广陵王遇刺,是祖母的手笔?”所以想要借着抬高她,来转移姚婴的注意力。
继傀儡、垫脚石以后,她又成了挡箭牌。
李希不快地撇撇嘴,却遭余诃子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扣。
“主上,都这样了,你还一脸不当回事。若是真因此平白无故被太皇太后忌惮,我看你怎么收场。”她嘴上叫着主上,面上与话里却没什么敬意,反透着亲昵的松散。
对此李希习以为常,还开口辩道:
“明党总不能以为喊喊让我进太学,就能叫祖母不再惦记广陵王吧。太学常设祭酒一名,其下司业两名。原本历朝历代就有传统,太子成年后,司业之一会封给太子作虚衔,不过是给太子一个便于与太学子弟交际的名目。这位置不涉朝堂,也无干政务。他们这是想拿我挡枪,却又不愿让我真正得着甜头,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抬眼却对上余诃子沉静的双眸。
“……怎么,我说错了吗?”
“你说的都没错,所以,明党也不傻。他们为你求的,是太学祭酒。”
李希一滞。
“那原本的祭酒呢?我记得,还是他们明党的人啊。”
余诃子点头:
“正是如此,他们情愿舍了这个位子。”
李希这下愣了愣,忽然,她轻笑出声:
“他们这是在认真的跟我示好啊。那温无恪究竟在谋算些什么?这是做戏做全套吗?”
可姚婴是不会由着她得了这个寒门送来的好处的。
深觉明党此举莫名其妙的姚婴,只会越发疑心李希这个素无存在感的孙女在背后搅弄风云,由此叫她的处境更为艰难。
当夜,长明宫的所有宫人里里外外都被换了个遍。连带着余诃子也被借口调离。
突然之间,偌大的宫城中,李希霎时失了所有耳目,似乎彻底孤立无援了。
岂知空荡的寝殿中,李希却笑出了声。
满朝上下都道她李希孱弱无能、毫无根基,只因她的生母出身低微,更早早丧于生产,使得李希身为帝女既不得宠,又无母族依靠。
更有甚者,十年前因一场宫中变故,她在两岁时便匪夷所思地在宫中“失散”,流落于掖庭被宫人养大,直至十二岁时才被找回。
高傲如世家、寒门,总以为只有当权者的宠信、母族的倚仗才是“根基”。谁愿低头看看。
朝内数万宫人仆从,或留用于宫中,或分散于各个王府、公主府,全数出自于掖庭。而掖庭就是她李希的根基。
“哪位姐姐在此?”此时,她端坐与寝宫中,状似朝虚空轻呼。
便有一名宫人走入:
“陛下且吩咐。”
二女相视一笑,眼中藏着几分无言的默契。
(1): 引用修改自明仁宗、明宣宗、明英宗遗诏
(2): 本文“世家”、“士族”的区分,引用《东晋门阀政治》的定义,即“世家”代表“世代承籍而居……在地方有实力,不论是居官或不居官,社会影响都比较大”。“士族”则在世家的基础上“世居显位……根深蒂固、雄踞一方”。
入坑提示:
1. 除女主cp外,本文主要角色均为女性。
2. 全文智力top是女主,武力top、以及开篇权力top不是女主,但均为女性。
3. CP温逊,重生真太监,前世无交集。感情线占比偏低。
4. 女主的人生有得有失,但政治上会一路赢到最后
5. 所有女性角色有名有姓,存在男性角色有姓无名
6. 女主价值观排序:理想>义气>性缘关系,且排序始终不变
7. 全文尽可能使用女本位用词,少量男性角色口吻下会有男本位用词,仅为呈现这类人的反面形象,不代表作者个人癖好
8. 请谨慎磕cp
9. 接受写作指导,尤其爱女方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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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傀儡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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