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遥一头雾水地开着车,时不时扫向副驾驶一眼。他相当纳闷,觉得今天的路平让人很是费解。
路平则稳稳地坐着,过了一会儿,不经意地问宋遥:“伤者,伤得重吗?”
他之前也缝过针,当时是在采访一个街头摆摊的小新闻,他帮着城管说了句“这里好像确实不能摆摊啊”,结果被卖家打了,那人手上的戒指给他右手上臂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等麻药过劲儿了之后,挺疼的。
“那个叶某?”宋遥问他。
“嗯。”
“还在医院吧,洪权跟我说伤者没有生命危险,”宋遥自己腾不出手,只好对路平说,“路哥,你帮我看一眼群里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新消息。”
“有人说死者确实是《荒诞》的作者詹文,”路平肉眼筛选着各种信息,同步念给宋遥听,“还有人说刚采访过詹文的邻居,那位邻居说曾见过詹文被一个男的威胁,让离谁远点儿,被詹文回怼‘你姐有交朋友的自由’。按以上的信息推测,我估计威胁詹文的男人是叶纪知的弟弟。”
其他信息全都离不开“恒平”“百宁口服液”,看得路平眼睛疼,他放下手机,说道:“没有什么有用信息了,你专心开车吧。”
“记者,我跟你说,我儿子看到杀鸡都受不了,怎么会杀人呢?!”
死者詹文的爸爸名叫詹通,五十岁出头,看起来有几分苍老。他不太想见警察,却对记者有很多话讲,因为他觉得记者比警察有同情心多了。警察在死亡现场勘察后,又在附近找到了詹文自杀的目击者,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之后就把尸体带回去检验,竟然还对他说“死者生前持刀捅伤了一个人”。
“这不可能,詹文不可能杀人,也不可能自杀。他平时不爱说话,就只会老老实实地闷头写书,他不可能杀人。”詹通一直摇着头,就好像一直摇头就能否认掉这件事,就能让时光倒流。
宋遥腹诽,大家都这么说,是不是每一个犯了罪的男人都会被发一个“老实人”的头衔。但是他转过头,客厅的一张五斗柜上摆着一位女性遗照,应该是詹文妈妈吧,毕竟詹家屋内这一堆一块的,不像有女主人的样子。
想到如今詹通连儿子也失去了,宋遥不禁心情有些沉重。他试着安慰詹通:“叔叔,詹文是伤人,不是杀人。”
路平听出来宋遥在试图安慰死者父亲,当然,感觉还不如不安慰。他在书桌前翻看着詹文的日记本,这本日记应该已经被之前的记者翻拍过了。他先翻到最后一页看起,这一页的笔迹力道划破纸张,潦草的几个大字,看起来写得慌忙:
“我们一起”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是什么意思呢?
宋遥拍好照片,凑过来一起看,一见路平手中举着一个厚本子,好奇问道:“这是日记?”
路平继续往前翻,没搭茬。
“路哥,你想负责这个新闻吗?”宋遥想到什么说什么,他实在奇怪为什么路平跟着一起来。
路平见他一脸坦荡,摇摇头:“这是你的新闻,你继续。”
“就这样?”宋遥不太信他。
路平一脸坦然地回他:“就这样。”
路平不正常,相当地不正常,但此刻还在采访者家中,不方便说话,宋遥不再追问。
“成功与失败,衡量不了我。”
“有些事情说出来其实显得很蠢,但有时候情绪到了,人还是憋不住会说,哪怕有可能给自己拆台或者留下话柄,为什么呢?因为倾诉的**大过了一切。可惜我能倾诉的人,拒绝倾听我。”
“她的气质很温柔,也温柔地掩盖了她的黑暗面,她和我都是世界的弃儿。”
路平低着头,睫毛微敛,面无表情地一页页往前翻,眼睛一行行扫着日记本上的这些矫情文字,突然翻到一页:
“我喜欢给她点烟。
看着她靠近我,微张的唇,低敛的睫毛。
我想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并不是这段日记的内容让他有所停留,而是这一年所对应的日期,十二月七日,让他有种莫名地熟悉感。但他搜罗了脑海中所有的记忆,确信自己和詹文是没有打过交道的。当时的詹文应该已经开始出书,而自己哪怕打工也都是在一些快餐店当兼职工。
“你看看,这本日记可以证明他们是在交往的!”詹通激动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路平瞥了他一眼。
“都是别人污蔑他,他没辙了才自杀的啊。”詹通强调个没完。
路平忍无可忍,回道:“詹先生,我听说詹文手腕上有旧疤,也就是说他之前就尝试过自杀。而且他的自杀和他伤人的时间间隔非常短,根本没有任何新闻发酵的时间,他从哪儿知道别人污蔑他呢?”
“路哥!”宋遥隐约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他觉得路平今天格外暴躁。他刚才联系了《荒诞》的出版方,打听到詹文自己筹备了第二本诗集,但是因为上一本销量不佳,还有个别诗篇被网友攻击,所以选题被出版方拒绝了。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詹文自杀的原因之一。
从詹文家到医院,开车要近一个小时,宋遥不喜欢开空调,于是开着两边的车窗。温热的风一阵阵吹过,空气夹杂着湿气压在身上,沉得很有存在感,让人觉得更加闷热。
路平本想听会儿音乐,点开了发现没什么心情听,又没好意思再关掉,就这么放着,任由声音弄得自己更烦躁。
在车库停好车后,眼看路平就要直接奔电梯而去,宋遥一脸乞求地拦住他:“路哥,我们先吃个饭吧。”现在可是中午十二点多,医生和病人也要吃饭的呀。
路平看了眼时间,点点头:“行,那在附近找个地儿吃吧。”
从车库出来后,路平微眯着眼扫视了下医院大楼,浅白色的墙壁反射着阳光,造成双倍的刺眼,叶纪知就住在某间病房里。然后他就看到医院后方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丽拉酒店。丽拉酒店是一家连锁酒店,在伯明市有一家,在隔壁沉山市也有一家。
他曾经住过沉山市的那一家,在大一那年十二月七日的前一晚。
十二月七日,路平忽然非常清楚地回忆起了这个日期,是郑逢浅下葬的日子。
他念大一的时候,和文传系的郑逢浅是山友,半年时间里一起登了好几座山。社团打算登龙头山那次,郑逢浅也约了他,但冬季的登山装备路平无力负担,他就拒绝了。
郑逢浅和他参加的登山社团一起攀登龙头山,在即将登顶时,山中开始持续下大雪。众人登顶后就立刻返回,郑逢浅在下山途中不慎滑坠近十米,导致手臂和腿骨骨折。大雪妨碍了后续的救援行动,郑逢浅最终魂葬龙头山。
郑逢浅的事故,在校园刊中只有短短百字,但那是意气风发的路平第一次间接见证死亡,这让那年冬季在他心中变得格外寒冷。
有不少同学收到了吊唁的信息,路平也收到了,郑家大概是用郑逢浅的手机通讯录来邀请的吧。郑逢浅的家在隔壁沉山市,担心同学们来回赶路不方便,郑家还给需要住宿的同学定了前一晚的酒店。
他和舍友冯跃,还有冯跃的双胞胎妹妹冯鸣,在食堂讨论要怎么去酒店。双胞胎的两人,乍一看长得不算很像,但细琢磨五官,又觉得哪儿哪儿都相似。他们讨论到最后,决定租车前往,顺便还可以兜兜风。
冯跃吃着盘里的糖醋排骨,忽然说道:“叶纪知也去。”
冯跃和路平,还有叶其行,他们都是一个篮球队的。叶纪知是叶其行的姐姐,比他们高两届。
“噢,诶,他们认识吗?”冯鸣好奇地问。
冯跃摇摇头,说:“好像不认识。”
“那为什么——”冯鸣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她吃剩下的一小块鸡排。
“郑逢浅的爸妈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他原本打算明年情人节跟叶纪知表白,所以——”冯跃摊了摊手,“就邀请了。”
“你确定这样邀请了叶纪知,她就会去吗?”冯鸣有些怀疑地问道。
“同学一场,人爸妈发了邀请,她不好不去吧,她又不差红包钱。”路平插话。
“你还挺了解。”冯跃打趣他。
“别瞎说。”路平制止冯跃幼稚的起哄。
“那,我们还空一个车位呢。哥,要不你让叶其行问问她姐,我们可以捎上她一起。”冯鸣热情地说。
“我问过了,叶其行说谢谢,说司机会送他俩过去。”冯跃阴阳怪气地学着叶其行讲话的态度。
“司机啊——”冯鸣感叹地点着头,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又睁大眼睛,伸着头靠近两人,压低声音说道,“我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什么怪怪的?”冯跃被她搞得紧张兮兮的。
“只有这么一丁点联系就会叫人去参加葬礼吗?不会是什么配阴婚吧!”冯鸣说完,不禁感到脊背发凉,下意识地缩着脖子抱着双臂搓了搓胳膊。不过她嫌食堂太冷,来的时候穿的是蓬松款的羽绒服,这样看起来像团成了一个球。
路平默然无语。冯跃陷入沉思。
这些冷淡反应都没有影响冯鸣的脑洞,她忽然“燃”了起来,坚定地说:“我们得保护保护她。”
他们六号上完课出发,到了酒店已经九点多了,三人打算就不提前拜访,明天直接去郑家吊唁。据说郑逢浅的遗体是在派出所给了死亡证明之后,在殡仪馆直接火化的,当天来不及下葬,郑家人就把下葬日期选在了头七。
上一秒,冯鸣还在嘀咕着她的护花大业“不知道叶纪知来没来”。
下一秒,他们确认,叶纪知真的来了。
三人踏入酒店的旋转门时,有钢琴声传入耳中,原本路平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酒店放的,然后就看到了叶纪知坐在钢琴前的背影。
路平清晰地记得,他本来只是平淡地伤怀,郑逢浅年纪轻轻,还没有大展宏图,就折戟在一座山中。可在当时,听着压抑的琴声,他的心像被揪在一起,情绪奔涌而来,滚烫地冲向双眼。路平自己都无法理解,那一刻他为什么对郑逢浅的遭遇代入如此之深。他咬牙极力绷住,才没有哭出来。
冯鸣一直在身旁问:“这是什么歌?”
路平艰难地哑声吐出一句:“我也不知道。”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
他不禁自嘲自己思维简单,在网上到处乱搜“葬礼上用的音乐”,每首都去听,首首都不是,却在一个偶然间刷到的电视剧片段中惊喜寻得答案。他这样一个不爱留下网络踪迹的人,紧张又期待地去私信博主,问到了名字,是一首挪威民谣,名叫varsog。现在,不擅音乐的他,都已经能哼出这首曲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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