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玉公子大部分时候都处于一种“本人已死,请勿打扰”的状态,赵望春得以天天去找芙蓉仙玩。秋月也乐意落个清闲,将给芙蓉仙送早食的任务交到了赵望春手里。
芙蓉仙吊嗓子的时候,赵望春就倚靠在门上,入迷地欣赏。
她终于理解了芙蓉仙的那句“戏多美呀”。
芙蓉仙一开嗓就是一个世界。
她有时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有时是古灵精怪的小妖,有时是新婚燕尔的少女……小小的排练室也随着她的腔调而变化。从滚滚狼烟的沙场,到晴空万里的旷野,从红烛摇曳的婚房,到灯火通明的集市……
故事里的人物至情至性至真,仿佛人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浓缩在了短短的几句唱词里。
等芙蓉仙休息时,二人会一起分享早食。一来二去,芙蓉仙也跟赵望春熟络了起来,甚至兴致勃勃地要开始教她学戏。
“情不知所起——”芙蓉仙唱道。
“情不知所起——”赵望春学着她的样子翘起了兰花指。
“嗯,孺子可教也。”芙蓉仙笑眯眯地点头。
不过很快,芙蓉仙就没空教她唱戏了。
因为七月七快到了。镜花楼上上下下都为了筹备这个节日忙活了起来。
那天不仅全城的老老少少都会出来游玩,连各门派的炼炁师甚至王孙贵族都可能会来镜花楼赏戏。
赵望春和秋月也被征调去采买物资。
一连好几天,赵望春忙得脚都不沾地。
“你累吗?”回镜花楼的路上,秋月试图寻找话题,“要不要我帮你提一点。”
赵望春摇摇头。
“诶你有没有打算过将来要干什么?”秋月接着问。
赵望春继续摇头。
场面再次陷入了沉默。
“哎呀你真是个闷葫芦。”秋月说,“这时候你应该问,那你呢?这样我的话茬子才不会掉在地上。”
“那你呢?”赵望春悟了,现学现卖道。
“我嘛,你猜。嘿嘿。”秋月笑嘻嘻地说,“说起来你长得还有几分像小周姐呢,怎么性子这么闷啊。”
“我吗?”赵望春问。
“对呀,特别是这双眼睛,多像啊。”秋月说,“要是扮上相,估计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地上的水渍映出了赵望春现在的脸。这张脸与她原本的脸有几分相似,都是鹅蛋脸,杏仁眼,说起来确有几分像芙蓉仙。
在赵望春思考的时候,秋月也没有说话。她失神地在想些什么,时不时地露出痴笑,时不时又开始叹气。
“好小花,这些东西你能帮我拿进去吗,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快到镜花楼时,秋月把手里的包裹往赵望春怀里一塞。
赵望春还没来得及说话。
秋月就像一阵烟一样溜走了,远远传来一声“谢谢你啦小花~”。
赵望春摇了摇头,抱着一大堆东西走进了镜花楼里。
整栋镜花楼都像是用锦绣堆起来的。光滑鲜亮的绸缎挂满了把手,精雕细琢的琉璃灯折射出七彩的光辉。进门后,每一个路过的姑娘脸上都带着艳丽的妆容,每一片飘来的衣襟都带着香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接近七月七,赵望春的心里就越加不安。
“小花,玉公子找你。”有人喊道。
“我马上来!”赵望春回应道。
赵望春走上了三楼,敲了敲门。
“进来。”门内传来了玉公子慵懒的声音。
赵望春推门而入,之间玉公子正斜倚在床上,眉眼间似乎有几分疲惫。
“你来了,请坐。”他说,“这些日子我忙得很,没有时间关心你,你在镜花楼过得还习惯吗?”
“你不是天天一个人躲屋子里发呆吗?”赵望春在心里腹诽。但她现在已经长大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嗯。”她点点头。
“听说你跟芙蓉仙走得很近,她这些日子过得好吗?”玉公子问。
赵望春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能迷倒千万人的含情眼里,盛着的是藏不住的关切。
“你们离得那么近,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赵望春又想。但她聪明地把话咽了下去。
“嗯。她在忙着排戏,很开心。”赵望春说。
“那便好。”玉公子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
赵望春转身离开时,意外瞥见玉公子的肩上有一处很深的淤青。但只一瞬,玉公子很快便将滑落的衣服拢好,抬头露出了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夜深了。
楼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房入睡了。
芙蓉仙因为第二日要早起,所以也早早入睡。
“小花,明天见。”芙蓉仙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这几日太忙了,等过了七月七我就教你学新戏。”
“好。”赵望春也学着她的样子挤出了一个微笑。
尽管她知道,这一切只是幻境。但她的心里仍雀跃地跳动着,对芙蓉仙口中的“明日”充满了期许。
她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准备入睡。
忽然之间,一个极其哀怨的声音传来。
“花好月圆空许诺,痴心错付悔断肠——”
赵望春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她穿上鞋,推开门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声音断断续续、缥缈空灵。它似乎就在前方,但似乎又怎么都抓不住。
赵望春每往前走一步,这个声音就会在下一个转角出现。
“什么人在装神弄鬼?”赵望春抬手掷出了一根冰棱。
“叮。”是冰棱嵌入墙内的声音。
赵望春运行体内的炁,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追上了。”她想。
她穿过无数条漆黑弯绕的走廊,声音似乎就在前方的屋子里。
赵望春停住了脚步,她推开了那扇门。
“吱——”
门开了。
门内空空荡荡,只有一件华丽的戏服悬挂在中央。
戏服来回晃荡着,就像一个刚吊死的女人。
“滴答滴答……”
鲜血从戏服上滴落,在地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的小血花。
赵望春慢慢走上前去,左手凝起冰棱,右手迅速抓住了戏服。
下一秒,她醒了。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屋内的床上。
“是梦吗?”赵望春想。
耳边传来了争吵声,是芙蓉仙和秋月的。
赵望春推门走出去,在芙蓉仙练功的房间里,秋月和她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争执。
“秋月,我不同意你嫁给他做妾。”芙蓉仙神情严肃,“他若真心爱重你,就应该堂堂正正娶你为妻。”
“他对我很好的,只是……只是我的身份,还有他的父母,能够嫁给李郎做妾我已经很满足了。”秋月面露哀求,“小周姐,你祝福我吧。在我心里,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正是我把你当妹妹,所以我不能。”芙蓉仙的眼眶红了,但她仍然坚定地摇头。
“我爱他。”秋月出神地说,“你知道吗?只有跟李郎在一起,我才能感受到自由。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也能选择我自己的命运。当年我爹娘要将我卖入镜花楼,我没有办法改变;后来楼主选台柱子时,我的嗓子太差了选不上,我也只能认命。但现在我可以选了,我可以选择嫁给李郎,为了我们的爱。小周姐,这些年你不也在台上唱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唱着情不知所起,唱着真情长久吗?”
“你被骗了!”芙蓉仙大吼,“天长地久是戏里的故事,现实中这样的事不过寥寥。若你真厌烦了楼里的日子,我愿出钱为你赎身,你去外面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世间多少男子不过把情爱当做引诱女子的一块饴糖。他们赋予情爱种种美好的意向,只是为了骗你飞蛾扑火从而满足自己的私欲!退一万步说,哪怕他今日是真的爱你,那明日呢?你将身家性命都系于一人之上,他日梦醒,你要何去何从?”
“我除了相信我爱他,相信他爱我,我还有什么办法呢?”秋月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咬唇,直直地看向芙蓉仙,问:“小周姐,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办法呢?”
芙蓉仙怔住了。
“小周姐,我是心甘情愿上当的。”秋月擦干了泪,“我这样的人,就像一只蚂蚁。即没有炼炁的天分,也没有唱曲的歌喉。偏偏又投生成了女子,不被父母所容,也难以凭自己的本事在世间安身立命,随便来个人都能踩一脚。你总跟我说,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奇女子,但我不是她们。小周姐,就让我当一只溺死在糖水里的蚂蚁吧。”
当天下午,秋月就决然地被一顶小轿抬走了。
芙蓉仙没有出去送她。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着那吹打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秋月的离开让镜花楼似乎空了许多。
赵望春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她的心变得很奇怪,涨涨的,涩涩的。
但第二天一早,镜花楼里还是传来了芙蓉仙吊嗓子的声音。
赵望春轻轻敲了敲门,得到芙蓉仙“请进”的允许后,推门走了进去。
芙蓉仙的眼睛肿肿的,似乎是哭过。
“小花,你来啦。”她还是笑着招手,“刚好我也唱累了,我们坐下来一起吃吧。”
“你不开心。”赵望春看着芙蓉仙。
“有吗,没有吧。”芙蓉仙狡辩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赵望春托着脑袋看着她。
“好吧我承认是有一点。我放心不下秋月。”芙蓉仙泄气了。
“从今以后,我要更努力地练功唱戏。只要我还是那个天下闻名的芙蓉仙,那么秋月的身后就还有人可以依靠。”芙蓉仙用力咬了一口包子,“你下次要是遇见秋月,你就告诉她,要是那个狗屁李郎让她过得不高兴了,随时回镜花楼找我!”
赵望春听进去了,用力点点头。
赵望春端着餐盘走出去时,又被玉公子叫住了。
“周娘子怎么样?”他问。
“她吃了三个大包子。”赵望春回答。
“那就好。”玉公子轻笑。
赵望春注意到,玉公子身上的淤青不只停留在肩上,甚至脸上都出现了触目惊心的青紫。他的脖子上残留着还未散去的点点红痕。
玉公子看起来有些疲惫,他说:“别告诉她。”
“别告诉她什么呢?是别告诉她你受伤了,还是别告诉她你关心她?”赵望春想。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点头。
“多谢。”玉公子松了一口气。
下午是芙蓉仙和玉公子排戏的时间。这出戏讲的是书生和桃花妖的初遇。
画上浓妆身穿戏服的玉公子全然是一个白面书生了。醒来的书生连连作揖,谢过桃花妖的救命之恩。桃花妖害羞地用衣袖掩住嘴,只留了一双眼睛羞答答地看向书生。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两人都被烫了一下,慌乱地后退了一步。
桃花妖在后退时幅度太大,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衣角。
眼见着她就要摔倒,书上连忙上前揽住了桃花妖。
他的眼神缱绻,像是在对待这世间最为珍贵之物。
演出结束后,玉公子的眼神收放自如,瞬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他一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玉公子现在可真是仙风道骨。”在旁边打扫的大爷忍不住吐槽。
“他小时候可不这样,哎,真是孩子大了不由人喽——”芙蓉仙故意拖长了尾音。
“你和玉公子小时候就认识吗?”赵望春问。
“他还是我捡来的呢。”芙蓉仙答道。
故事还要从十年前说起。
那时的镜花楼还不叫镜花楼,只是一个小小的戏班子,富甲一方的镜花楼楼主周富只是一个两袖空空的年轻人,就连天下闻名的芙蓉仙在那时也只是一个名为周芙蓉的黄毛丫头。年轻的班主继承了父亲的班底,立志排出天底下最好的戏。周芙蓉是他最早收养的一批孩子中最有天赋的又最肯下苦工的,颇受他的宠爱。
随着少女年岁渐长,出落得越发水灵。尤其是换上戏服站上戏台的那一刻,百转回肠的声音让听众的心都酥了一半。最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娇而不媚,清澈纯粹。听众们只要一看到这样一双眼睛,就能忘却一切烦忧,相信戏文中的才子佳人天长地久并不是谎言。
少女的第一次演出是为侯府老太君贺寿,大获成功。大人物们为了彰显仁德,特地允许戏班子留下来与下人们一起用餐。
许是为了给老太君积福的缘故,连下人们席上的菜品都是炖猪蹄、黄焖鸡这样的大菜。素来被要求少食的周芙蓉也没抵抗住猪肘子的诱惑,吃太多吃坏了肚子。她捂着肚子,顺着仆人的指引去往茅厕,临走前因为害怕顺手拿了一杆红缨枪防身。
如厕后,她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在哭。
少女一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一边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
黑暗之下,有几个孩子正围成一圈,对躺在地上的一个小孩拳打脚踢。
“住手——”周芙蓉将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威,那些坏孩子立刻作鸟兽散。
“你没事吧?”周芙蓉扶起了躺在地上蜷成一团的陈狗儿,也就是之后大名鼎鼎的玉公子。
“谢谢你。”周芙蓉扒开他散乱的头发时,看到的是一双感激涕零的眼睛。
“你是谁?他们为什么打你?”周芙蓉不解地问。
“我是这里的马奴,我爹娘也是这里的下人,只不过后来他们就病死了。那几个人是管家、嬷嬷们的孙子,见我没人管,就总是打我。”陈狗儿说,“我已经习惯了。漂亮姐姐,趁着天黑他们没看清你的脸,快走吧。不然等他们的爷爷奶奶找上门来就麻烦了。”
“哼,我才不怕呢。”周芙蓉说,“我只是来你们府上唱戏的,他们管不到我头上。”
周芙蓉盯着陈狗儿的脸看了一会,眼珠一转,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可……可以吗?”陈狗儿被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
周芙蓉被他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神看得心里一软,当即拍拍胸脯:“我有八成把握。”
“周芙蓉!你又乱跑到哪去了!”身后传来了班主周富气喘吁吁的怒吼。
“阿兄!”周芙蓉惊喜地喊。
“这人是谁?你欺负人了?”班主狐疑地问。
周芙蓉连忙向班主解释了陈狗儿的身世,并央求班主无论如何得收下他。
“你吃错药了啊你,他是侯府的下人!而且这孩子看起来都这么大了,早就过了学戏的好年纪了。”班主气得来揪周芙蓉的耳朵,“我那是戏班子,不是慈幼局!”
“阿兄你先别急,你摸摸他的脸。”周芙蓉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袖擦去陈狗儿脸上的泥土。
班主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摸了摸,下一秒立刻眼前一亮。唱戏之人最擅相骨,眼前的陈狗儿虽然因为长年营养不良导致面黄肌瘦,但班主只要一摸,就知道这孩子长大后定是个美人胚子。
“你叫声阿兄。”周芙蓉接着下命令。
“阿兄。”陈狗儿怯生生地开口,又看向周芙蓉讨好地叫了一声,“阿姐。”
“嘿,声音清脆,还真是个好苗子。只要好好培养,能成角!”班主抚掌。
下一秒他又迟疑了:“不过……侯府能同意放人吗?”
“包在我身上。”周芙蓉说。
在少女的一通操作下,赔上了这次演出一大半的赏银,还真把陈狗儿给带出来了。周芙蓉给他起了个名,叫周玉。
“哎呀,他那时多可爱呀,每天练功的时候都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阿姐地叫。”芙蓉仙叹了口气,“长大了就变得冷冰冰的,不爱跟我玩喽。”
“那时你强迫别人的吧,人家玉公子还比你大一岁嘞。”扫地的阿伯忍不住吐槽。
芙蓉仙嘿嘿地笑了两声。
只有赵望春注意到,排戏时玉公子把芙蓉仙掉落的一缕青丝攥在了手心,偷偷地藏在了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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