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荆州江陵下起了连绵的小雨。纷纷扬扬的水滴顺着无量馆屋檐形成一幕幕水帘,隔着细雨,庾怀月凭窗而坐。白皙的脸庞在一袭墨色的长袍的衬托下,显得憔悴。
按照“七日绝”的秘方,再过四日,这漫天的雨水将化作条条素白的缟带,飘落到人们的乌发和腰间。
雨水敲击地面响起低低的声响,如无数亡魂齐声低言。
自那日开始歹毒的计划,庾怀月又把自己锁在屋中。除夜间与刘珩敷衍几句外,少有言语。
寒梅在眼里、急在心中,左劝右求也打不开已经锁死的心房。
端着几乎完好的膳食出门,寒梅嬷嬷暗忖着再与将军商量些对策,心不在焉地小步向前,一个黑影乍然跃入眼前。
“请嬷嬷安。”来人正是那日吓庾怀月惊叫的文竹,只见她美艳丰盈的脸庞变得消瘦,身上不再穿着大红大绿的古怪衣裳,只安分着一袭粗青色的衣裙。
文竹不能理解庾怀月对自己态度的突转。在外院的仆役房中痴呆了五六日,因她先前是随身侍候夫人的随嫁丫鬟,自小陪着夫人长大。即使现下不受夫人宠爱,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敢随意指使她。
偌大的府邸如往常般井然有序地运转,空落下文竹一人无所事事。
吃穿不愁的生活,惹得一些丫鬟小厮艳羡不已。
但这种空落让文竹感到惶恐,强撑着看了几日的医书,惊闻夫人身体抱恙地消息,她慌神地赶来。
寒梅是瞧着两人一长大,看两人生疏成如今这幅模样,也怪不是滋味。
“唉,好孩子。最近没人敢欺负你吧。”在寒梅心中,文竹也算自己半个孩子。
“没有嬷嬷。文竹还是想到夫人前侍候。”文竹直跪了下来。
寒梅先是长叹了口气,转而灵光一现,想到“夫人在将军面前已然不犯癫狂,指不定文竹前往,也不会像前头那般”,又记起两人形影不离的日子,回道:“待会夫人茶水由你侍候着”。
文竹重重地磕了个响。
寒梅年纪大了,急忙把她扶起,眼湿润了。
庾怀月隔着窗,空洞地盯着树梢零落着孤独的雨丝。矮几上放着两三本以前从不读的黄皮经书。
闭上眼睛,她幻见自己渡过了那条平静的自渡河。
——欣狂下不由热泪盈眶。双手擦拭,鼻尖闻见刺鼻的腥臭。睁眼望去,满手血污,连着初时的白袍也吃满了鲜血,股股流淌,已然弄不清是谁的血液。
魂魄似乎吓得离躯壳,用一种诡异的视角看见了自己。只见自己血衣粘稠,脸上却是全然漠然。
魂魄一时接受不了,畏缩在一隅,“我不应该变成这样。这样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好痛苦。”
父母、兄长的魂魄,肚中婴孩逝去的冷意刺到颅顶。
“就该这样”魂魄庾怀月看见浑身鲜红的肉身对着自己说。
“你哭哭啼啼的样子真难看”
“我来做就好,万事的恶都由我来承担。你该下场了。”
“可我们不都是一个人吗?”魂魄庾怀月说。
“胆小怯懦的情绪最要不得,我来就好,你沉睡吧。睡醒了,万事都会好转。”肉身庾怀月说、
原来这庾怀月心地良善,却命运多舛,被逼地妄想自己身中藏着两个人格。唯有这样,心底深藏的善意和翻涌的仇恨才不能把她撕裂。
经由这一番自言自语的疯想。
再睁开眼睛,庾怀月的眼中又有了神采,脑海也变得清明起来。翻开着诸子文章,心头计划起刘珩离世后自己的生活。
近来,重新盘算醒来的遭遇,自觉简单把此处当作“判官给的又一次机会”难免有些简单。
但无论如何,刘珩离世了,都是有利无害。
先不提前世的血仇,虽然做了恶事后,心中常常惶恐。但不报,更是平生大憾,业障难除。
再想,若此处真是老天庇佑,给的一次机遇。前世心愿了结,自当可见大不一样的风光。若是并机遇,如话本一般,是重生归来。刘恒死后,往后的事情全然不会发生。
庾怀月这般想着,身旁传来熟悉草药味道,抬头果然是文竹在递送茶水。
庾怀月差点忘记还有上世背叛的人还有文竹,该怎么回报这位故人叛主的行为呢。
“呵。”庾怀月冷笑,闭上了眼睛。
文竹闻声愣住原地,就看庾怀月化身成一团漆黑的尖牙凶兽。
“我想你年岁大了,理应婚配了。听说最近府外吃酒的鳏夫刚给第三任妻子发丧,正寻着第四房妻室。”
那鳏夫已然年过知天命的年岁,是附近有名的暴虐。
“他有儿有女,家底殷实。你是我身边的人,他自然敬重你。”
明明屋内火炉烧得旺盛,文竹却彻骨冰寒。
妻子的命运系在丈夫的手中,而奴仆的命运赖于主人的善心。
这是鲁朝最荒谬的现实。
“夫人,不要!是我做错了什么。夫人......”
“拖下去”几个丫鬟遵循着庾怀月的命令,把文竹拉了下去。
——幻觉中,浑身是血的肉身庾怀月冷冷想到,“反正也许是‘判官送给我的梦境’,我是主角,其他人的死活又有何干系”,正准备真切地执行。
畏缩在幻境一隅的魂魄庾怀月颤着声说:“你不可以这样做。”
肉身庾怀月不在意:“我是主角,凭什么不行。何况她背叛了我。”
魂魄庾怀月见肉身的她顽固不灵,恨声道:“反正你不许这样做!不要忘记,这并非是你一人的身体。”
肉身庾怀月说:“凭什么,她不过一个丫鬟。我一生对她那么信任,最后就落得如此下场,难道她不该受到这些报应。我就活该遭遇那些事情吗!她必须遭到报应,她活该遭到报应!”
魂魄庾怀月说:“送她离府吧,算我求你。她犯的错比刘恒少,为什么受到的报应比那个男人的还重。放她走吧,她不是你最恨的人。”
鲁朝初立,各地并不太平,是以普通百姓争相追求成为世家高门的终身奴仆。
文竹貌美,失去权力的庇护。离府后,她的下场可想一般。
肉身的庾怀月没有回应魂魄庾怀月的话。
庾怀月再睁眼,就看见文竹用那双灵动的眼担忧地看着她。
是在担心我会如何处置她吗?庾怀月心中暗想,长久地沉默。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让小观音心烦了。文竹担忧地想着。她没在意庾怀月的冷呵,庾怀月苍白的脸庞让她忧心不已。
两人久久相守无言。
第二日,文竹在清晨的青铜钟声还没敲响时便起身,准备去侍候庾怀月,却接到其他丫鬟带来的消息:她的身契放了下来,夫人让她离府。
十八年前,十岁的她被年幼的庾怀月救下,走进了小观音的世界。十八年后,二十八的她被成年的庾怀月抛弃,离开了她的世界。
寒梅嬷嬷心情糟糕极了。
寒梅觉得这就是夫人病重糊涂才能做下的蠢事,神志恢复后定然要后悔。
寒梅劝道:“夫人,文竹若是冲撞了夫人。罚她去做些杂活也是使得的,何苦送她离府。”
庾怀月脸色不善,气势骇人,漠然到极致:“她只是个丫鬟。”
对啊,文竹只是一个丫鬟。寒梅何尝不是一个丫鬟。
从小陪伴着庾怀月长大,多年的情谊盖住了主仆关系。温柔的面纱被掀开,赫然显出艰苦凄凉的现实。
寒梅内心悲楚,不再说些什么。
文竹要走的那天,寒梅来送行。
秋风瑟瑟寒人骨,世人皆言恩情长。——谁想故人心易变。
“孩子,嬷嬷没什么给你的,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你记得去城头的布铺买上一定面纱,万万不要在外人前展示你的容貌。还有莫要独身,不,就是随着众人,也不要离开刺史府周遭。这片是江陵最安稳的地方。”寒梅递过一大袋银子。
文竹并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女子,知道府外万事不便,接过了寒梅的心意。
寒梅眼中含忧,又无可奈何,她忧虑文竹之后的命运。
一位妖艳的女子在乱世中,没有任何势力的庇护,会遭遇的事好像一下就可想而知。
世道艰险,人人皆言女子就是私产,美貌的女子更是男人们互相残杀的战利品。
但妖艳的女子真得只能托身于旁人的庇护?
乱世中女人家最美好的结局,难道就只有几种,一种是在爱人的臂弯中安固后宅,一种是成为轮转在各家高门大户的暖床物件,还有各式各样的方式。无一不是,她只要在乱世、只要足够美艳,就定然沦为那种人物。她难道就一定会被玩弄欺压?她难道自身没有力量反抗?
这样的现实存在已然荒谬,让人们都默认这种命运无法改变不是更加可悲。
文竹离府后又会遇到什么呢?此处暂且不表。
只说那文竹送离了寒梅,收拾好包袱便要离开。
没成想,寒梅去而复返又递给文竹几处田产房契和更多的银两,这些完全不可能是寒梅的私产,只可能是她的。文竹望向了无量馆的方向。
无量馆中,庾怀月闭上眼睛,回到血红的自渡河旁。
肉身庾怀月将自己淹入了残忍的河水中,好像只要这样做,谁也看不见她眼角留下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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