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色渐深，西厢小院里，烛火摇曳。
顾沁月强迫自己吃下了大半碗饭和些许菜肴，尽管胃里依旧翻江倒海，但一股支撑着她的力气，终究是慢慢回到了四肢百骸。
春桃和秋杏被她屏退在外间守夜，内室里只剩下她一人，以及脑海中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冰冷的倒计时。
【十时辰三十刻……十时辰二十九刻……】
每一刻的流逝，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勒紧了一分。
灵魂剥离的威胁如同悬顶的利剑，寒气森森。
但她眼底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炽烈。
她需要更大的动静，需要让所有人都无法忽视的声音！
目光落在桌案上，那里有之前吴大夫留下、让她记录身体状况的笔墨纸砚。
粗糙的纸张，劣质的墨块。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脑海。
她快步走到桌边，铺开纸张，研墨，提笔。
一刻钟后。
“春桃！”她扬声唤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春桃连忙推门进来，看到顾沁月站在桌边，眸光雪亮，如同燃烧着两簇鬼火，不由得心头一凛：“姑娘？”
顾沁月将那张写满字的纸递给她，语气斩钉截铁：“想办法，将这东西，贴到侯府二门外的影壁上去！现在！立刻！”
春桃接过纸张，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姑娘！使不得啊！这……这是要掉脑袋的！那是府里最显眼的地方，来往的爷们、管事、还有外面递帖子的官员都能看到！这要是贴上去……”
“就是要让他们都看到！”
顾沁月打断她，俯身将她拉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春桃，你看着我。我们还有退路吗？夫人容不下我，那看不见的‘东西’也要逼死我！横竖都是死，为什么不闹个天翻地覆，死得痛快些？！”
她紧紧握住春桃冰冷颤抖的手：“你怕掉脑袋？我告诉你，如果按他们说的去做，我生不如死！如果这事成了，或许我们都能有一线生机！你相信我！”
春桃看着顾沁月那双仿佛能燃尽一切的眼睛，看着她脖颈上那道狰狞的伤痕，想起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和惊吓，一股莫名的勇气忽然涌了上来。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重重点头：“奴婢……奴婢听姑娘的！奴婢这就去！”
她将那张纸仔细叠好，塞进怀里，像一只灵巧的猫儿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西厢，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八时辰五刻……八时辰四刻……】
系统的倒计时依旧冰冷，但顾沁月却仿佛听不到了。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外面黑黢黢的、仿佛蛰伏着巨兽的侯府，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跳动。
她在赌，赌这侯府并非铁板一块，赌总有人对王氏不满，赌陆锦恒为了侯府声誉，不敢将事情做得太绝！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顾沁月猛地转身，低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春桃闪身进来，脸色煞白，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但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完成使命后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光芒。
“姑娘……贴……贴上了……”她声音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奴婢……奴婢用浆糊……贴得牢牢的……”
顾沁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乎虚脱。
她扶住窗棂，才勉强站稳。
“好……很好……”她喃喃道，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疯狂的弧度。
接下来，就是等待风暴的来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侯府二门外的影壁，是内外院分割的标志，也是前院管事、小厮、乃至偶尔递送公文的下级官员必经之地。
当第一缕晨曦照亮那面光洁的影壁时，上面那张突兀的、墨迹淋漓的大字报，如同一个无声的惊雷，在所有早起忙碌的仆役和恰好路过的低级属官面前，轰然炸响！
那上面的字句，太过惊世骇俗！
控诉主母，描述私刑，字字血泪！
不过片刻功夫，整个侯府前院，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天爷！那是……控诉夫人的？！”
“顾沁月？不就是前几日当街拦世子轿子那个？”
“勒脖子？克扣饭食？这……这也太……”
“快，快去禀报关管家！”
“不得了了！这下捅破天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速传遍了侯府的每一个角落。
关管家闻讯，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冲了出来，看到影壁上那触目惊心的控诉，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撕下来！快给我撕下来！”
然而，已经晚了。
太多人看到了。
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蔓延，各种震惊、怀疑、幸灾乐祸、不敢置信的目光交织在空气里。
消息自然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世安居，传到了陆锦恒的耳中。
“啪！”
陆锦恒手中那支上好的狼毫笔，被他生生捏断！
墨汁溅了他一手，他也浑然不觉。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总是深沉难测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几乎无法抑制的怒火！
“顾、沁、月！”他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只懂得以律法自保的丫鬟，竟然有如此胆量，如此决绝！
她这是要把侯府的脸面，把他陆锦恒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要把这桩他本想压在内宅处理的丑闻，彻底公之于众！
“好！很好！”陆锦恒猛地站起身，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能将空气冻结，“把她给我‘请’过来！立刻！马上！”
他倒要看看，这个不怕死的女人，到底还想干什么！
而与此同时，王氏所在的院落里，也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和王氏歇斯底里的尖叫与咒骂。
整个镇远侯府，因为顾沁月这石破天惊的一纸檄文，彻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荡与混乱之中。
西厢的门几乎是被人从外面踹开的。
闯进来的不是寻常仆役，而是陆锦恒身边两名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冷硬的亲卫。
他们甚至没有多看顾沁月一眼，只一左一右如同铁塔般立在门内，为首那位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
“请。”
没有称呼，没有客套，只有一个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顾沁月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
系统的倒计时依旧如同丧钟般敲响，【七时辰十二刻……七时辰十一刻……】。
但她脸上却奇异地平静，她甚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衣襟，抚平袖口的褶皱，这才抬眼，看向那两名亲卫。
“有劳带路。”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镇定。
穿过回廊，一路所遇的仆役无不屏息凝神，垂首疾走，连眼风都不敢往她这边扫一下。
但那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与窥探，却比任何目光都更令人窒息。
影壁上的檄文，已将这侯府看似稳固的秩序，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世安居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陆锦恒没有像上次那样端坐，而是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门口。
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挺拔却紧绷的背影，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王氏竟然也在！
她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精心描画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惊惶与怨毒。
刘嬷嬷如同影子般缩在她身后，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顾沁月稳步走入，依礼跪下：“奴婢顾沁月，拜见世子爷，夫人。”
姿态无可挑剔。
“顾、沁、月！”
陆锦恒猛地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是毫不掩饰的雷霆之怒，他几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声音冷得能掉出冰渣子：
“影壁上的东西，是你做的？”
“是。”顾沁月抬起头，迎着他暴怒的目光，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你好大的胆子！”陆锦恒几乎是低吼出来，额角青筋跳动，“是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如此污蔑主母，败坏侯府声誉？！你真以为，本世子不敢杀你？！”
“世子爷当然敢。”顾沁月的声音依旧平静，在这暴怒的漩涡中心，显得格外突兀，“世子爷手握生杀大权，要杀奴婢，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她话锋一转，目光清亮如雪，直直看向陆锦恒：“可世子爷杀得了奴婢，堵得住这侯府上下悠悠众口吗？堵得住外面那些已经看到檄文的人的猜测吗？世子爷刚正不阿、秉公执法的名声，难道要因为奴婢这一条贱命，因为夫人一时……‘不慎’，而毁于一旦吗？”
“你放肆！”王氏猛地站起身，尖利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世子！您听听！她到了此时还敢巧言令色，攀诬于我！这等刁奴，就该立刻乱棍打死！”
“乱棍打死？”顾沁月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夫人，奴婢的命不值钱。可您有没有想过，奴婢今日若死在世安居，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会说世子爷是为了掩盖某些真相，杀人灭口！”
她将“杀人灭口”四个字，说得又轻又慢，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陆锦恒的心上！
陆锦恒瞳孔骤缩！
他死死盯着顾沁月，像是要将她从里到外看穿。
这个女人，不仅不怕死，还精准地抓住了他最大的顾虑！
她这是在用整个侯府的前程，用他陆锦恒的政治生命，来逼他做出选择！
“你威胁我？”陆锦恒的声音低沉下去，反而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胆寒。
“奴婢不敢。”顾沁月垂下眼帘，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奴婢只是想活命，想求一个公道。奴婢人微言轻，除了将这冤情公之于众，引得世子爷不得不‘明察’，实在不知……还能有何方法，能在这吃人的后宅里，看到一线天光。”
她再次将自己放在一个走投无路、只能拼死一搏的弱者位置上。
“冤情？公道？”王氏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顾沁月，对陆锦恒哭诉，“世子！她有什么冤情？我不过是管教奴婢，她便怀恨在心，编造出这许多谎话！那勒痕……那勒痕说不定是她自己弄出来诬陷我的！”
“自己弄出来的？”顾沁月猛地抬眸，目光如电射向王氏，“夫人可知，勒痕的深浅、走向、淤血程度，经验丰富的仵作一眼便能看出是自缢还是他勒？”
“要不要……我们现在就请顺天府的仵作来验一验？看看奴婢脖子上这道差点要了命的伤，究竟是奴婢自己‘弄’出来的，还是夫人您‘管教’出来的？！”
她言辞犀利，步步紧逼，将王氏那苍白的辩解击得粉碎！
“你……你……”王氏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起伏，竟是一口气没上来，眼睛一翻，直接向后晕厥过去！
“夫人！夫人！”刘嬷嬷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住她，哭天抢地起来。
世安居内顿时一片混乱。
陆锦恒看着晕倒的王氏，又看看跪在地上、背脊挺直、眼神决绝的顾沁月，额角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
他烦躁地一挥袖：“还愣着干什么！把夫人扶回去！请大夫！”
刘嬷嬷和闻讯进来的丫鬟手忙脚乱地将王氏搀扶了出去。
厅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陆锦恒粗重的呼吸声和顾沁月平稳却微弱的呼吸。
陆锦恒一步步走回主位坐下，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落在顾沁月身上，许久没有说话。
【五时辰八刻……五时辰七刻……】
系统的倒计时依旧在无情地流逝。
顾沁月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膝盖传来刺骨的寒意，胃部因饥饿和紧张而隐隐作痛，但她依旧维持着跪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
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陆锦恒的决断，将决定她的生死，也决定她能否真正摆脱那“虐文女主”的宿命。
终于，陆锦恒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极度压抑后的、冰冷的疲惫：
“顾沁月，你很好。”
“从今日起，你搬出西厢，住进……‘沁芳园’。”
“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踏入沁芳园半步，包括夫人。”
“你，好自为之。”
沁芳园！那是侯府内一处独立的小园子，虽不奢华，却清幽雅致，历来是得宠的客居姨娘或是有头脸的教养嬷嬷居住之所！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奴婢该住的地方！
这不仅仅是对她安全的保障，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地位的提升！
顾沁月心中巨震，她知道，她赌赢了！
陆锦恒在王氏和她之间，做出了一个倾向于她的、暂时的选择！
他需要她活着，需要稳住她，也需要借此敲打王氏，甚至……可能还存了别的什么心思。
她俯下身，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奴婢……谢世子爷恩典。”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陆锦恒已经重新转过身，面向窗外，只留给她一个冷硬而莫测的背影。
“带她下去。”
亲卫上前，这一次，动作里少了几分之前的粗暴，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顾沁月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腿脚发麻，踉跄了一下，但她很快稳住，挺直脊梁，跟着亲卫走出了世安居。
阳光有些刺眼。
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久违的暖意照在脸上。
系统的倒计时，在她踏出世安居的那一刻，诡异地停滞了。
【警告！检测到关键剧情节点发生不可逆偏移！‘主动认错受罚’任务强制失败！终极惩罚……滋……评估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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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个倒霉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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