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故事的开始,是猝不及防的相遇。
那年,暮春的斜阳穿过藤萝间隙,温知白一袭嫩粉云纹纱衣立在光晕里,衣诀缀着的珍珠压裙叮呤作响。
她从一群以高哲礼为首纨绔子弟手中救下了一条小白蛇——
“怎么,昔日对那些贱民发发善心也就算了,如今一条蛇也要你温大小姐大发慈悲吗?别忘了,近来京中皆传,有妖杀人,这等畜生就该一律杀之。”
温知白不理,摊开掌心,白蛇露出浅灰的竖瞳,在碎金般阳光下朝她的指尖爬去。
它慢慢地缠绕上她雪白的手腕,无人看见,一道银纹如藤蔓般缠绕上她的血脉,又转瞬隐入肌肤。
高哲礼:“温知白,只怕你护得了的东西,这辈子都护不了你。”他又向前几步,靠在她的耳旁说到:“你这个尚书府小姐做的,实在是太可怜了。”
——
温知白照例为教书先生给贫寒学子的银钱送到井城,那是划与贱籍所居之地。
虽与尚京只隔着一道石头井盖,却像是两个世界。
上面是朱门绣户、宝马香车,而下面连光都是奢侈的。
通过灰暗的地下甬道,几个少年已早早等候,见到温知白,连忙迎上去,将手中珍藏的牛皮纸包住的两小袋红枣递给她。
温知白道谢接过,也将布包着的钱递出去。
习清颠了颠布包,不明所以:“诶?这月先生接济的钱又给多了……对了知白,我们带你走另一条路出去,日后你走那条路,也会近些。”
“好。”
回到家中,府中下人低头匆匆而过,气氛意外低迷。
“小姐。”陈婆婆叫住温知白的脚步:“您先过去一趟吧。”
见陈婆婆神色复杂,温知白稍顿了一下:“母亲在房中?”
“不,在前厅。”
她提起裙摆,一路小跑。
“母亲!”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循声望去,是她那位已离家数月的父亲。
“父亲怎提前回来了?”
“你母亲近来身子愈发不好,明日我启程离京,会带着你娘一起离开。”
温知白错愕了一瞬,走上前,跪在母亲膝下,“娘要同爹一起走?怎么这么突然?是要去哪?”
温母笑为她将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南苏城陀鸣寺有位隐居的圣手,我与你父亲同去,既可祈福,也可医病。”
“那娘何时再回?”她将侧脸贴在母亲的膝盖上。
“等院里茉莉花再开之时,娘就回来了。”
温知白强忍眼眶边的湿意,踩着长廊上的阴影,没见母亲转身时掉落的手帕,上面还沾着咳出的血点。
回到房中,她点燃烛台,将小白蛇放在软垫上,翻开母亲托嘱给她的账簿,上面都是外祖家当年给母亲留下的产业。
不知过去多久,白蛇睁开眼睛,用头蹭了蹭她的手。
一个时辰过去,温知白房中的烛火才歇,温母扶着门框,这一幕都尽收在她眼中。
“夫人,您真舍得吗?”
“再不舍得也要舍得。”温母将一块白布裹着的东西递给陈婆婆:“日后我不在,若真到无可奈何之时,还需请您找机会交付给知白。”
“不让小姐送送您吗? ”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还。母女分离,我又何尝不痛……”
门外传来脚步声,温父推开门进来,“准备启程了。”
“令臣。”温母走至温父跟前,为他整理衣领。“我与你夫妻数十载,对你言听计从,做最贤良的妻子,最体贴的母亲,从未与你争吵过,往后也不想与你为敌。”
猛然间,温母扯住他的衣领,四目相对:“我可腾位,但你若让我女儿受半分委屈,我江家纵然倾覆,也会有人记得这笔债!”
自被迫成婚后,他常年称公务繁忙迟不归家,却被她轻易发现,他仍与从前相好之人久居。
“对我女儿,好一点。”江绪婉转身,只拿起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小的包袱,终究没有回头,一步步踏入门外沉沉的夜色里。
温府外,街道空荡,母亲不在,就算是日常送学的马车,也无人备下了。
“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回事,夫人不在,马车就不备下了吗?”陈婆婆的斥责声从身后传来,将一件斗篷披在温知白的肩膀上:“今日天凉,眼下还早,老奴这就差人去备马车。”
“不必了,不备也好,我也想走一走。”
没再等陈婆婆回话,她便下了台阶,消失在街道尽头。
平日都是高坐马车之上,不曾注意过早市竟还有卖奴的主,温知白扫了一眼,人潮汹涌,却刚好与叫卖的老板对上视线。
“呀,这位小姐身边怎没个随从?巧了,小的这儿刚来个新人,身形高挑,体格壮实,做活厉害,小姐不如赏个脸来瞧瞧?”老板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的笑着。
“不必。”她想赶紧离开。
此起彼伏的抬价声传来,不禁吸引了温知白的目光,老板见她驻足观望,心里敲起算盘,热情地拉着她钻入人群。
“等等等等,让这位小姐也来瞧瞧!嘿嘿嘿。”
众人所抢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子,她无语地回应老板:“我没带银两,也不需要。”
来回推拉几次,老板见她也是真没招人的意思,便去寻别的客人了。
她被人潮挤到角落,脚却踢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眼前是一位约莫十七八的清瘦少年,双膝跪地,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捆在身后,早已磨出一道道血痕。
破旧的衣衫遮不住满身狼狈,脸上几道新旧的鞭痕纵横交错。
高耸的鼻梁下,薄唇微微张合,似乎在说些什么,只是人声喧嚣,无人在乎。
温知白见他精神恍惚,喊了几声老板,却也忙做生意没搭理她,几番犹豫,她还是蹲下身子:“你想说什么?”
少年无力地垂下头,她双手避开他脸上的伤疤,捧起他的两颊:“你还好吗?”
凉风习习,卷起温知白的长发,少年似乎也被这风吹醒了些,浓密的睫毛轻颤了颤,又一次的,望向她慈悲的目光。
“小姐,带我回家,我有家的……”他的声音几乎要被风吹散。
摊位的奴隶很快被挑选完,冷清下来,老板见温知白还在,问到:“呀,这位小姐还在呐。”
温知白没给予回复。
老板叹了口气,若非见少年样貌好,他就不会在半路一并捡来卖,眼下尽快脱手这个麻烦也好。
“这崽子野得很,还咬了我一口,啧,不过小姐若是喜欢,我呢就这个数,随便卖了。”老板比了个二的手势,让人忽视不掉手背上沁血的牙印:“只不过提前同小姐说好,我可低价卖,但买回去后,是死是活,我可不管。”
“啊呀,小姑娘,这一看就是不行了,即便相貌再好,买回去也活不了几天,姐劝你啊,再看看。”一位大姐凑到温知白身旁说,几个过路人也纷纷附和。
闻言,温知白慢慢松开他的脸。
少年逐渐模糊了视线:“我很听话的,不要丢下我……”
她双瞳颤动,最终还是犹豫着起身,在看了一眼少年后,便迅速的跑开。
消失在人群里,也消失在少年恳求的视野里。
他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渊,来往的车水马龙声,让他窒息在无人在乎的境遇:“你不要我了吗……”
老板叫人抓起他的脖颈后的衣衫:“找个地方,处理了吧。”
果然,他贱如尘埃吗?
这次,命运又要将他这副残躯带去哪里?
片刻过去。
急促的喘息由远及近,正在朝他靠拢。
“等一下!!”
熟悉的声音穿过人群,众人通通回头望去,温知白的脚步忙不停跌,所有人都为她让开一条路。
少年看见无数双离开的脚,而此刻,沾上泥泞的粉色裙摆是黑暗里唯一的光点。
“他,我要了!”
温知白将钱袋子递给老板:“钱归你,人归我。”
老板挥挥手示意手下放下少年,丢给温知白一把刀:“既是小姐的人了,便由小姐你亲手了断他的结吧。”
她捡起那把刀,亲手割断了少年手腕上的绳结。
麻绳断,他的双手垂下来,温热的掌心再次在光晖下朝他摊开:
“我带你走,我们回家。”
少年身材修长,一张清隽的脸,五官轮廓利落得惊人,冷白的肤色隐约能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
温知白让他将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撑起他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府里挪。
他比温知白高出一个脑袋有余,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她身上。
平阔的古道,两人搀扶着走了很久。
少年望向她轻垂的眼睫,这是第一次看清温知白的样子,她纤细,在他的面前更衬得娇小玲珑。
……
一来二去,温知白差人向先生告假一日,又匆匆打扫出一间客房,让少年先躺下。
触到他滚烫的额头与泛起异样潮红的脸颊,她立刻吩咐陈婆婆去请大夫。
将大夫开的药给少年喂下,温知白便在书房里翻阅账簿,大夫方才告知她,这少年脉象奇特,怕是活不久了。
可惜这么好看的人,却不长命。
“吱——”门被推开一条小缝。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那张妖冶的脸,鼻尖稍染上粉红,他洁白的衣诀被冷风刮起,尚有些站不稳,
温知白连忙去搀扶他:“诶!”
他半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两声:“抱歉。”
“外面风大,进来说话吧。”
“嗯。”
两人落座棋盘两侧。
“尚未问你,叫什么名字?”
“裴钦州。”
“你家在何处?等过些时日,你的伤好些,我便差人送你回去。”
“……其实我记不清过往了,只依稀记得…那里是个不欢迎我的地方……我刚逃出来就被抓了,几经辗转又被当成奴隶卖到这里。”说着,他看向温知白,下垂的眼尾略带些委屈的味道:“我无处可去。”
他的嘴角尚有淤青,就连手背上也没有一块好地方。
世上之人,都有自己的苦楚。
虽不同缘由,痛确是切切实实烙在生命里的。
“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同我做些事,工钱我也会按例给你,如何?”
“我只求留在小姐身边,有心安处,足矣。”
“嗯。”温知白应下,又用手绢隔着贴上他侧脸的伤痕:“还疼吗?”
他眼里冒着星星似的:“不疼了。”
接下来的几日,温知白常与裴钦州一同出入书房。
每至深夜,偶尔温知白也会累得伏在案桌上睡着,裴钦州便替她盖上披肩,而后将她手边的烛台挪到自己跟前,将余下的事务处理完。
女孩清浅的呼吸声落在裴钦州的耳畔,他的嘴角也会上扬几分。
不知又埋头批阅多久的账簿,烛台上的蜡油凝结成不规则的一团,烛火才被裴钦州吹灭。
他抱起熟睡的温知白,将她送至床榻,趁着月朗星稀,才在漆黑的夜里道出一句:“好梦。”
夜色如水,愿君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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