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似乎过得又快又慢。盼秋觉得自己脑子像一锅刚炖上的汤，表面还没起泡，底下已经咕嘟咕嘟开始翻腾了。讲的人一个接一个，每一句话她都想听懂、记住，可信息太多了，还没理顺一个主题，另一个“知识点”就跟着来了。
午饭是在楼下的院系公共区域。每张高脚圆桌上都摆着一叠三明治、沙拉盒和水果，饮料是瓶装水和可乐雪碧。大家一边吃，一边三三两两地聊起来。盼秋站在靠窗的位置，听着隔壁组聊起租房和厨房设备，偶尔插上几句。
一点整，大家又回到原教室，接下来是 policy session。这次站在讲台上的是学院的 DEI officer——Raymond 女士——多样性、公平与包容事务负责人。她没有开玩笑，也没有用 PowerPoint 动画，而是直接打开了一个只有黑白字的幻灯片，上面写着几个词：power dynamics, consent, retaliation, reporting。权力结构、自愿原则、禁止报复与申诉机制
“Title IX,” 她开场，“is a federal law that prohibits sex-based discrimination in any educational program that receives federal funding. But what that means for you—today, and going forward—is this: no harassment, no coercion, no abuse of authority. Not from faculty. Not from peers. Not even from someone you’re dating.”（Title IX 是一项联邦法律，禁止任何接受联邦资助的教育项目中出现基于性别的歧视。但对你们来说，它的意义在于：不得骚扰、不得胁迫、不得滥用权力。不论是老师、同学，还是你正在约会的人。）
她简要回顾了这项法律的初衷——为每个学生提供一个性别公平的学习环境，并列出学校如何处理歧视、骚扰、权力滥用的情况，包括申诉流程、保密原则和支持资源。
盼秋微微一怔。她知道美国强调个体权益，也大致了解过这些条款。但她没想到 Orientation 的第一天，所有师生坐在一起，居然要当众讨论亲密关系中的权力结构。
“In academia,” Raymond 继续，“power is everywhere—it’s in grading, in recommendation letters, in authorship on papers. So even when two people both say ‘yes,’ we ask: is it a ‘yes’ with equal power to say no?”（在学术界，权力无处不在——体现在打分、推荐信、论文署名中。所以，即使两个人都说了“同意”，我们也要问：他们是否拥有同样的拒绝权？）
盼秋看见有人在记笔记。她手指动了动，却没写下什么。她想起国内教育强调“尊师重道”，而这里则坦率提醒你：越是你敬佩的人，越可能越界；看起来亲近的关系，也必须建立在权力对等之上。这种直白和制度化的处理方式，让她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当 Raymond 提到 “faculty-student relationships” 时，语气仍平稳：“They’re not explicitly banned under federal law, but under university policy, we strongly discourage them—especially where a power differential exists. And if such a relationship does occur, it must be disclosed and managed.”（师生关系在联邦法律下并未明令禁止，但在大学政策中，我们强烈不鼓励——尤其在存在权力差距的情况下。如果确有这样的关系，必须上报并加以管理。）
她没想到，这样的话题会就这样被堂而皇之地讲出来。盼秋觉得有点不真实。大脑像是被什么激了一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画面：她和某位老师——比如说，像 Ethan 那样年轻、平和的人——坐在办公室里，语气暧昧地说着什么……她条件反射地往他那边看了一眼。
他正坐在前排靠边的座位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肩背挺直，却神情松弛，像是刚好想到别的事，又像是在等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 cue 点悄然过去。
她猛地打了个冷颤。天方夜谭，她想。谁会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师生恋——天下芳草那么多，非要栽在自己的老师身上，不膈应吗？这不是禁忌，是想不开。生活这么美好，有趣的事物这么多，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和不痛快。她把视线移开，低头喝了口已经变温的咖啡，把脑子里那点不合时宜的画面狠狠压了下去。
下午的活动在制度和规训中有条不紊地推进。Title IX 的讲解、学术诚信的守则、心理支持机制的介绍，几乎是美式教育体系里不会缺席的一部分。每一环都像是刚好够用的桥梁——不深不浅，把人从一头引到另一头，不至于迷路，但也谈不上沉浸。
到了傍晚，迎新酒会在心理系大楼顶层的 patio 举行。夜风轻柔，星光稀疏，正是九月还没完全收起温柔的时节。patio 被几圈温黄灯串围绕着，中摆着几张高脚小圆桌，桌上放着一些色彩缤纷的小点心，看起来像是被镊子一个个摆上去的。法棍片上铺着烟熏三文鱼、迷你塔上挤着草莓慕斯，还有几块像是芝士做的咸点，每一口都小得可怜。盼秋拿了一盘，吃完两口仍不确定自己是吃了饭，还是刚看完一场摆盘比赛。
不远处的简易吧台边，站着一位穿白衬衫的 bartender，正熟练地给学生们倒酒。盼秋注意到，几乎每一个过去的人都被要求出示 ID。她本来以为只是走个形式，但看到连 Ethan 也从钱包里抽出证件，递给 bartender 时，心里一凛。——系主任早上的玩笑，看来不是玩笑。
她端起酒杯，视线顺着 patio 转了一圈，最后落回 Ethan 身上。他站在靠近栏杆的一侧，身旁没有人，手里是一杯浅金色的酒，像是白葡萄酒。肩膀比白天在讲台上看起来更松一点，也略显疲惫，但站姿仍旧挺直。
盼秋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站到他身边，轻声问道：“This… is dinner?”（这……就算晚饭了？）
Ethan 偏头看了她一眼，嘴角翘起一抹笑意：“It’s hors d’oeuvre. You know, bite-sized food pretending to be dinner.”（是 hors d’oeuvre，小巧的一口，假装自己是正餐。）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松，像是体谅她这个刚适应美式校园节奏的新生。
盼秋微微皱眉：“I don’t even know how to spell that.”（我连这词怎么拼都不知道。）
Ethan 笑出声来，像是条件反射地切换成了解释模式：“French. H-O-R-S, space, D-apostrophe-O-E-U-V-R-E. It literally means ‘outside the work’—a little something before the main event.”（法语的。H-O-R-S，空格，D-apostrophe-O-E-U-V-R-E。字面意思是“在正事之外”——正餐之前的小点。）
盼秋咬了一口手里的沙拉卷，咕哝一句：“That sounds like a fancy way of saying: you’ll stay hungry.”（听起来就是个精致的说法，意思还是吃不饱。）
Ethan 顿了顿，视线轻轻扫过餐盘，又看了她一眼，像是忽然冒出个念头：“Well, it’s a metaphor for grad school, really.”（其实，它挺像博士生涯的。）他话锋一转，继续说道：“The courses?—tiny, curated bites of knowledge. Just enough to tease your brain. But the main course—the real substance—that’s your research. Your own questions. And no one serves that to you. You cook it yourself.”（课程呢，就是这种精致的小份知识，刚好勾起你一点点思考。但主菜，也就是最实在的部分，是你的研究，是你自己的问题。没人会把它端到你面前——你得自己下厨。）
盼秋听得很认真，嘴角渐渐扬起，轻轻一笑：“That actually makes a lot of sense.”（还真挺有道理的。）
她把酒杯转了个方向，小声问道：“So… what exactly do you mean by ‘constructing’ emotions? And how is that different from regulating them?”（所以……你说情绪是“被建构的”，这和调节情绪有什么区别？）
Ethan 把杯子往栏杆上一靠，像在脑中组织语言：“Good question. Emotion construction theory—basically—says that emotions aren’t universal responses hardwired into us. They’re made, assembled, from bodily sensations and past experience. You don’t just feel sad or scared or happy—you interpret physical signals and give them meaning.”（好问题。情绪建构理论的意思基本上是：情绪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标准反应，它们是“建出来”的，由身体反应和过往经验拼装而成。你不是突然感到悲伤、恐惧或开心，而是对身体的各种信号进行解释，赋予它们意义。）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反应，继续说：“That’s why we say: don’t suppress, but listen. If you’re not aware of what your body’s doing, you won’t know how you’re shaping the emotion in the first place.”（这也是我们说“不要压抑情绪，而要倾听它”的原因。如果你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反应，就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在构建那种情绪的。）
盼秋点了点头，但眼神还是浮着一层疑惑。她试着从自己的经验里找到一个可以锚定的例子，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他说：“Like… that bridge experiment, right? Where people thought they were falling in love, but really, their heart was just pounding from fear?”（就像……那个桥的实验？人们以为自己坠入爱河，其实只是因为恐惧导致心跳加速？）
Ethan 轻轻笑了，眼里闪过一丝惊喜：“Yes. Perfect example. Dutton and Aron, 1974. Male participants crossed a shaky suspension bridge, met a female researcher at the end, and were more likely to call her later—mistaking adrenaline for attraction.”（对，太完美的例子了。Dutton 和 Aron 的实验，1974 年。男性参与者走过一座晃晃悠悠的吊桥，在桥尾遇到一位女研究员，后来更有可能去联系她——把肾上腺素当成了心动。）
他举起酒杯，轻轻晃了一下：“Think of it this way: your heart races, your palms sweat. If you’re on a first date, you might think it’s excitement. But if you’re standing on a swaying bridge? Same physical reaction, totally different label.”（可以这样想：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如果是初次约会，你可能觉得是兴奋；但如果你正站在晃动的吊桥上？同样的身体反应，却完全不同的解释。）
盼秋忍不住笑了一下，低头抿了一口酒：“I guess that means I should never make decisions while I’m on a bridge.”（所以我大概应该永远不要在吊桥上做决定？）
Ethan 笑了：“Actually, that’s good life advice: don’t make major decisions under adrenaline.”（确实是条好建议：别在肾上腺素爆表的时候做重大决定。）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他，又小声问：“Do you… ever use this framework to analyze your own emotions?”（你自己……会用这个理论来分析自己的情绪吗？）
他嘴角微微一动，神色却变得认真了一点：“Sometimes. Not always easy. But I try.”（有时候。并不总是容易。但我会尽量。）
“If you were my PhD student, I’d assign How Emotions Are Made before anything else.”（如果你是我的博士生，我会先让你读《情绪如何产生》。）
“By Lisa Feldman Barrett, right?”（Lisa Feldman Barrett 写的吧？）盼秋记起了那本在书店翻过的厚书封面。
“Exactly. It’s dense, but worth it. Changes the way you name what you feel.”（对，内容不轻松，但值得一读。它会改变你认知和命名情绪的方式。）
盼秋轻声说：“I’ll read it.”（我会去读的。）
Ethan 没有再说话，只是点头，轻轻一笑，和她打个招呼之后就走开了。
这天晚上的空气透亮，像被酒精和夜色洗过似的。白天那些关于制度与边界的话语，仿佛都沉进了杯底。而这一刻，盼秋忽然觉得：也许在这里，她不仅是来读书的，也是来重新认识人、认识情绪、认识自己的。
夜色落在校园的屋顶，风里有酒味，也有一点新生活的陌生。
有人在讲制度，有人在讲情绪。也许两者从不矛盾，只是以不同的方式提醒人：要知道界限，也要允许自己去感受。
所有初到一个地方的日子，都像在桥上行走。脚下有点晃，但风景是真的。
如果你也有类似的经历——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边界”的时刻，或是在桥上、课堂上、某个夜晚突然明白了什么——
留言告诉我吧。我很想听听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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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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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Title IX 与桥上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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