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自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剧痛中挣扎而出,沉甸甸地压上四肢百骸。
喉咙里是铁锈般的腥甜,仿佛昨日毒酒灼穿肺腑的痛楚仍未散去。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驸马萧衍那温柔又残忍的低语——
“瑶光,为了大业,只好委屈你了。”
还有刀斧加身时,骨肉分离的闷响——
宫瑶光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缠枝莲暗花销金帐顶,空气里浮动着的是她平日最爱的苏合香,清甜宁神,丝丝缕缕,却驱不散那刻入魂魄的血腥记忆。
她没死?
不,她分明死了,死在萧衍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死在痴恋半生换来的背叛下,死在阴暗潮湿的天牢最深处。
“殿下,您醒了?”帐外传来侍女挽碧小心翼翼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可是梦魇了?才卯时初呢,再歇息片刻吧。”
宫瑶光倏地坐起身,锦被自肩头滑落,带来一丝凉意,环顾四周,鲛绡纱幔,紫檀雕花围屏,博山炉里青烟袅袅。
这里是她的昭阳殿寝宫,她未嫁时的居所。
一切陈设华丽如旧,仿佛那五年屈辱的婚姻,还有那场将她宫氏江山连同她一起葬送的滔天巨祸,都只是一场噩梦。
宫瑶光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枕下一样硬物。摸出来,是一枚龙凤呈祥的羊脂白玉佩,温润通透,触手生温。这是去年秋猎,萧衍猎得头彩,父皇龙心大悦,当场赐下的定亲信物。
彼时那人接过玉佩,转身望向她,眼中盛满了足以溺毙她的深情。她便是沉溺在那虚假的情海里,一步步将父皇的期望、宫氏的江山、自己的性命,全部拱手送上。
指尖猛地收紧,冰凉的玉佩硌得掌心生疼。
不是梦。
旧梦里男女痴缠的鱼水身影,朦胧纱帐之下的暗香浮动,还有锦被之下庶妹宫瑶思那张意乱情迷的娇媚面庞,伴随着萧衍忘了狠般的沉沉喘声……
简直不堪入目,恶心至极。
还有阴冷地牢里毒蛆入骨的生不如死,那对狗男女阴冷诡谲的森寒笑意……
那些刻骨铭心的背叛,凌辱,还有锥心刺骨的剧痛与深深绝望,都在反复告诉宫瑶光一个血淋淋的惨痛现实——
她已死过一次,而今已是地狱里爬上来的鬼。
亡魂索命来。
“今日是何年月?”她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挽碧撩开纱帐,瞧见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却燃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光,不由一怔,忙回道:
“回殿下,是永泰二十三年,四月初七。”
永泰二十三年……四月初七!
宫瑶光心脏骤然紧缩,几乎喘不过气。
是了,就是今日!
正是这个午后,父皇正式下旨,擢升萧衍为骁骑营副指挥使,掌京城部分防务。
前世,这便是他真正踏入权力核心,开始编织那张足以绞死她,绞死整个宫氏王朝的巨网的起点。
而昨晚,她还在为了他前几日的一句“更爱看你戴玉簪”的随口情话,欢喜地挑了半宿的玉饰,今日准备佩戴这枚定亲玉佩去向他讨赏。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宫瑶光猛地攥紧那枚玉佩,指甲几乎要抠进玉里。
“萧衍现在何处?”她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字字森寒。
挽碧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戾气骇住,讷讷道:“驸……萧大人此刻应在东华门外的值房等候宣召,殿下您昨日不是还说,要等圣旨下了,便去……”
话未说完,宫瑶光已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上。
“更衣!”
“殿下,地上凉,您的鞋……”挽碧慌忙拿起鞋袜追过去。
宫瑶光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到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娇艳的脸庞,眸似星辰,肤白胜雪,唇色嫣红,面若银盆,远远望去,仿佛那春花晓月,叫人迷得移不开眼,偏偏一笑时,却花开灿烂,更是动人三分,那秀丽眉眼间还残留着未散的骄纵与天真——
那是过往数十年被保护得太好,从未经历过真正风霜的痕迹。
宫瑶光对着镜子,忽的扯出一个极冷的笑。
天真?骄纵?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浮华褪去,那便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
任宫女们匆匆为她套上繁复的宫装衣裙,挽起高髻,插戴珠翠,整个过程,宫瑤光一言不发,只死死攥着那枚玉佩,仿佛攥着仇人的心脏。
她定要萧衍和那宫瑶思血债血偿,让他们也亲临地狱,尝尝那剖心蚀骨之痛。
妆毕,宫瑶光起身,昂首向外走去,步履间带着一种近乎凌厉的决绝。裙裾逶迤,扫过光洁的地面,无声,却自有一股庄严煞气弥漫开来,惊得沿途宫人纷纷跪地,不敢直视。
“长公主殿下,轿辇已备好。”掌事太监躬身道。
“不必了。”宫瑶光轻吐出两个字,脚步未停,径直朝着东华门方向走去。
晨风带着寒意,吹起她宽大的袖摆和披帛,像一面猎猎的战旗,诉说着无声的决绝。
东华门外,官员值房区域此刻颇为安静。大多数低阶官员已去各自衙门点卯,唯有几间供有品级官员暂歇的屋子还有人声。
其中一间房门外,一道颀长身影正临窗而立。月白长袍,青玉发簪,侧脸线条温润俊雅,正是那春风得意驸马爷萧衍。
那清冷目光看似落在院中的一株海棠上,实则指尖微捻,计算着时辰,静静等待着那道注定改变他命运的旨意。
周围偶尔有经过的低阶官吏,无不投来或艳羡或讨好的目光。谁不知这位新科探花郎简在帝心,更得了长公主青眼,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正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①。
萧衍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矜持笑意,对周遭目光坦然受之。他甚至能想象出宫瑶光待会儿捧着圣旨,像只欢快雀跃的鸟儿般扑来的模样。
那个女人,爱他至深,愚蠢又好利用。
她一定会娇笑着扑进自己的怀里,羞涩而忸怩地唤他“衍哥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不失沉稳的脚步声打破清晨的宁静,萧衍循声回头,脸上习惯性地扬起温柔笑意:“瑶光,你怎的这般早就……”
话音戛然而止。
他看清了来人。
宫瑶光一身正装华服,妆容精致,却赤着一双雪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走来。那张姿容姝丽的脸上不似往日笑意盈盈,水灵双眸中没有任何往日的痴缠爱慕,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如同冰封般的死寂和仿佛要吞吃他的刻骨铭心的恨意。
宫瑶光难道猜到了他和思思的事吗?
不,定是他看错了。宫瑶光这般纨绔愚钝,哪里有思思那般七窍玲珑心,不可能知道他宫瑶思的暗通曲款。
萧衍压下心头陡然升起的一丝怪异,面上依旧八风不动,格外温柔雅致,那一眼的柔光挑不出半分瑕疵爱意。他上前一步,语气愈发温柔:
“我的长公主殿下可是怎么了?又是哪家不长眼的下人谁惹你不快了?连鞋都不穿,着了凉如何是好?”他说着,极为自然地伸手想去握她的手腕,如同过去千百次一样,用一点甜言蜜语的小伎俩就想着把她哄好。
宫瑶光猛地一抬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动作快而凌厉,带起一阵冷风。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此。值房内外,零星几个官员,守卫,宫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突兀的一幕。
萧衍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终于维持不住,不觉染上几分尴尬与不易察觉的阴沉:“瑶光,你这是何意?”
宫瑶光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冰冷,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本宫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
萧衍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宫瑶光却不再看他,缓缓举起了那只一直紧握的手。
阳光下,那枚龙凤玉佩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任谁看了都知价值连城,更代表着无上的荣宠。
“此物甚好,”她的目光扫过玉佩,像是看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可惜脏了。”
在萧衍骤然变得惊怒的目光中,在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里,她五指猛地收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玉佩砸向脚下坚硬的青石板。
“啪——!”
一声极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彻庭院。
那枚象征着帝宠,象征着姻缘,象征着萧衍未来倚仗的玉佩,瞬间四分五裂,飞溅开来。几片细小的碎玉甚至崩到了萧衍的衣摆和下跪宫人的脸上。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长公主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的举动骇呆了。
萧衍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死死盯着地上那摊碎片,又猛地抬头看向宫瑶光,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迷惑,以及一丝终于无法掩饰的慌乱和厉色。
“宫瑶光!你疯了?!”他失声低吼,风度尽失。
宫瑶光却笑了。
她俯身,慢条斯理地从那一堆碎玉中拈起最锋利的一片。碎玉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沁出血珠,脂膏一样的乳白碎玉上一抹嫣然血红,格外触目,她却浑不在意。
宫瑶光直起身,将那片染血的碎玉递到萧衍眼前,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
“萧衍,”她唤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情人低语,却字字淬毒,“拿着你的东西,滚。”
“什么脏东西,也敢直呼长公主的名讳了,不过是下里巴人,还偏偏要攀龙附凤,故作这阳春白雪给谁看,简直是脏了本宫的眼睛。”
她手一松,那片染血的碎玉落在萧衍僵硬的官靴前。
说完,她再不看萧衍那精彩纷呈的脸色,也不理会周遭足以吞噬一切的死寂和惊骇,转身,赤足踏过冰冷的地面和她亲手制造的狼藉,一步一步,朝着来路返回。
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又像踏着仇人的骸骨。
碎玉之辱,只是开始。
萧衍,前世的债,今生,我们慢慢算。
①出自唐代孟郊《登科后》,全诗:
昔日龌蹉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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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01 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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