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内熏香依旧,暗香缕缕,袅袅生烟,一切寂静得可怕,冥冥中,似乎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诡谲。
宫瑶光屏退了所有宫人,只余下挽碧一人。小宫女跪在地上,颤抖着用浸了温水的软巾,一点点擦拭长公主足底沾染的尘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痕——
那便是今日碎玉决裂,玉屑飞溅,划破所致。
“公主,您这又是何苦?”挽碧的声音带着哭腔,既是吓的,也是疼的。
她自幼服侍宫瑶光,能选在长公主门下伺候的,脾性自是一等一的好,可惜这姑娘胆儿蛮小,年纪还青涩,纵使入宫十来年,也鲜少得见今日这般场面,故而一下慌了神,抖得像只鹌鹑儿。
挽碧见过殿下对萧大人所有的痴迷与热情,今日这碎玉绝情的举动,简直石破天惊,她完全想不通。
宫瑶光靠在引枕上,闭着眼,任由挽碧动作。足底传来细微的刺痛,反而让她更清醒。昨夜醒来时残存的最后一丝混沌迷惘,已被清晨那痛快淋漓的一砸彻底驱散。
痛?比起剔骨剜心,鸩酒穿肠,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苦?能重回一切尚未发生,尚有可为之时,已是苍天垂怜,给她复仇雪耻的机会,她只嫌自己动作不够快,刀不够利,不能更早一步把那萧衍千刀万剐才好。
“挽碧,”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让挽碧下意识屏息的冷,“从今日起,收起你的眼泪和疑问。本宫身边,不需要看不清形势的人。”
挽碧手一抖,慌忙伏地:“奴婢知错!奴婢再不敢多嘴!”
宫瑶光睁开眼,目光落在殿顶繁复的藻井上,前世今生,无数画面纷至杳来。
萧衍的背叛是剔骨尖刀,那么,另一人的死,便是烙在她魂灵上永不熄灭的业火——
沈玠。
她的死对头,当朝太傅,也算她半个“师父”,从她及笄参政开始,两人便在朝堂上下针锋相对,她倡奢华,他便谏节俭;她欲提拔幸进,他便死守规制;她替父皇寻仙问药,他便直言丹药误国……
每每气得她跳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就是这个人,在她父死国灭,身陷囹圄,受尽屈辱之时,冒死闯入叛军控制的皇宫,为她那被弃于乱草中的残破尸身,覆上了一件干净的袍服。
她飘荡的魂魄看见,他一贯清冷矜贵的脸上沾满血污,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猩红与绝望。
他抱着她的尸体,低哑地唤她的名字“瑶光”,那般缱绻,又那般绝望。最后,他抽出佩剑,自刎殉情于她身侧。
温热的血溅在她冰冷的魂魄上,明明死人是搞不到温度的,却依旧烫得她至今战栗。
“公主,黄泉路冷,臣陪你走。”
沈玠最后的话语,如同诅咒,又如同誓言,日夜不休地在她耳边回响。
为什么?
她从未给过沈玠半分好脸色,甚至屡次构陷,欲将他拉下马。
他为何要为她做到如此地步?那隐忍至死的深情,从何而起?
这个问题,前世她来不及想,今生,却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口,细密地疼着,提醒着她前世的眼盲心瞎,也提醒着她,除了萧衍那条毒蛇,这世上或许还有人值得她稍稍放下戒备,以真心相待。
突然,宫瑶光猛地掐紧了手心。
重生之事太过骇人,她谁也不信。前世沈玠的情愫来得诡异,目的难明。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斩断萧衍的羽翼,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沈玠,或许是这把最快最利的刀。至少,在对付萧衍这一点上,他们的利益暂时一致。
“更衣,”宫瑶光再次下令,这次的目标明确,“要那套绛紫宫装,戴九翟冠。”
挽碧一惊:“殿下,您要出席午后的朝议?”这套服制过于正式,通常只在重大典礼或正式召见重臣时使用。
宫瑶光已起身走到镜前,目光冷冽:“有些人,该去会一会了。”
紫宸殿侧殿,午后的小朝议刚散。官员们三三两两从殿内走出,低声交谈着今日廷议的内容,气氛却有些微妙。
清晨东华门外那石破天惊的一幕,早已像长了翅膀般传遍宫禁,此刻众人目光交汇间,无不藏着探究与窃语。
而主角之一的萧衍并未出现,据称是“突发不适”,告假回府。而另一位主角——
当那一身绛紫,头戴珠冠,华贵逼人却面覆寒霜的长公主出现在廊下时,所有低语瞬间消失,官员们纷纷躬身避让,神色各异。
宫瑶光目不斜视,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径直走向即将踏入偏殿休息室的身影。
“沈太傅留步。”
那道清瘦挺拔的背影闻声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长窗,落在他鸦青色的官袍上,映得那张脸愈发清俊冷白。
眉眼疏淡,唇色很浅,周身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淡漠与书卷气。唯有那双眼睛,深若寒潭,此刻正平静无波地看着她,带着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疏离与疑问。
“长公主殿下有事?”
沈玠开口,声音如冷玉相击,听不出丝毫情绪。既无旁人常见的敬畏,也无往日争锋相对的锐利,平淡得像是在问今日天气如何。
宫瑶光袖中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心中闪过半分不解和犹豫。
不会错的,是沈玠,是他,就是这个人,为她收尸,为她殉情。可此刻他的眼神,找不到半分破绽。
可此时此刻,沈玠的眼里分明没有前世滚烫刺目的**翻涌,只余一瞥漫不经心的凉薄淡漠。
宫瑶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怪异感,妍丽唇角牵起一个近乎锋利的嫣然弧度,一步步走近。腰间手足环佩轻响,在寂静的廊下格外清晰。
周围官员早已识趣地退得远远的,竖着耳朵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看。
长公主对上这沈太傅,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本宫既然来找太傅,那自然是有事的。”
她在沈玠面前三步远处站定,抬起下巴,依旧是那副骄纵跋扈,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做派,只是眼底没了往日的虚张声势,多了某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本宫近来听闻一些趣事,关乎朝堂安稳,想着满朝文武,也唯有刚正不阿的沈太傅,或许愿意听一听,辨一辨真伪。”
沈玠眸光微动,似有探究,却只淡淡道:“公主殿下请讲。”
宫瑶光却不急着开口,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左右众人。
沈玠会意,侧身:“公主若不介意,入内详谈。”
休息室内陈设简单,唯有桌椅香茗。宫门轻合,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
宫瑶光转身,脸上的骄纵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锐利,开门见山:
“探花郎萧衍与北狄暗通款曲,其在陇右的心腹,借茶马互市之便,私贩禁运之铁器,粮草,资敌以利,证据便在三次后抵达京城的祥瑞贡品车队中。”
沈玠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他抬眸看她,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旋即化为更深的审视和凝重。
“殿下可知,此言若虚,便是构陷朝廷命官的重罪?”
“本宫自然知道。”宫瑶光大大方方迎上他探究审视的目光,唇畔笑意依旧,毫不退缩半步。
“太傅若是不愿相信本宫,那自然是太傅的裁决,不过太傅只需派人盯紧西市永盛昌货栈,三日后子时,自然见分晓。若证据确凿,便是铲除国贼、巩固边防的大功一件。若本宫所言有误,”
她顿了顿,扯出个冷笑,“太傅尽可上折参本宫一个诬告之罪。”
如此致命的把柄,就这样被不可一世的长公主轻描淡写地递到了他手上,仿佛这不是足以掀起朝堂巨浪的密报,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
沈玠沉默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像要剖开她的皮囊,看清内里真正的意图。眼前的宫瑶光,陌生得惊人。
清晨碎玉辱臣,午后便来向他这个死对头递刀,针对的还是她昨日仍痴缠不休的准驸马?
这绝非那个只知享乐弄权、耽于情爱的长公主能做得出、能想得出的事。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熏香细烟袅袅上升。
良久,沈玠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不知殿下为何要对臣说这些?”
宫瑶光早已备好答案,她重新挂上那副漫不经心又带着点算计的表情,轻哼一声:
“为何?本宫乐意。他萧衍不过一介寒门幸进,竟敢对本宫不敬,本宫便要他知道,这京城的天,从来都姓宫。至于找你沈太傅……”
她刻意拖长了语调,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挑衅,几分施舍:
“不过是看你素来爱唱反调,又标榜忠君爱国,这脏活累活,正好给你罢了。怎么,太傅不敢接?”
激将法,拙劣,但用于她和他之间惯常的相处模式,却最是合理。
沈玠眼底的审视未退,却缓缓搁下了茶壶。他没有回答敢或不敢,只问:“殿下想要什么?”
“简单。”宫瑶光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吐息如兰,却带着毒蛇般的冷意,“人赃并获之时,我要他萧衍,再无翻身之日!太傅能做到吗?”
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得沈玠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簇疯狂燃烧的恨火,以及那恨火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濒临崩溃的痛楚。
沈玠的指尖在官袍袖中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只道:“若证据确凿,国法如山,自有公断。”
“好!”宫瑶光直起身,退开两步,仿佛方才那瞬间的逼人气势只是幻觉,“那本宫,就静候太傅佳音了。”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开门离去,环佩声渐行渐远。
室内,沈玠独自立于原地,久久未动。他垂眸看着方才宫瑶光站过的地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浓烈又冷冽的香气。
他缓缓抬起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小片极不起眼的,沾着些许干涸血渍的碎玉片——
这是清晨她砸碎玉佩时,崩溅到他靴边,被他悄然拾起的。
指尖摩挲过那粗糙的断面和微硬的血渍,光凝在沈玠的眼底,那片平静的寒潭终于彻底碎裂,翻涌起滔天巨浪。
震惊,心痛,狂怒,以及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许久,他将那碎玉片紧紧攥入掌心,锐利的边缘刺痛皮肤。
再抬眼时,所有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绝寒芒。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厉害:
“这一世,臣绝不会……再让您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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