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殆尽，一丝风也没有，街上嘈杂的声音仿若被无形的罩子隔绝在外，几十米开外来往的车辆模模糊糊，只剩虚影，阴气聚合而成的黑雾在空气里飘荡，阴寒之气让体感温度降到二十来度。
“是鬼域，”沐知节道。
鬼域顾名思义，鬼的阴气所形成的独立空间。
今晚简直倒霉透顶，碰上江宁就算了，连鬼域这么少见的地方也能误入，他们被定义为炮灰肯定是运气格外烂。
沐知节在心中暗骂，他身上只带了护身符，完全没法在鬼域里隐藏身形，而这几张符在鬼域里完全不够看，最多能惹怒撑开鬼域的大鬼，让他快点过来拍死他俩。
江澜像是察觉不到沐知节的紧张，反而好奇地打量四周，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有东西在前面，还不止一个。”江澜忽然道。
沐知节心想都进了人家的地盘，躲不开就只能正面应敌。听到江澜这么说却冷静下来。
鬼域中不止一只鬼，域主又这么久还没来找他俩麻烦，不是闲着没事干逗他们玩，就是忙得没空理他们。
想通这一层，沐知节开了阴阳眼，隔老远看见两团斗大的墨色缠斗在一处，地上还躺了两个昏迷的活人，转头刚想同江澜道明，却被一片墨色笼罩。
沐知节往后退了数步，定睛一看，发觉是江澜身上散发出来阴气。
“靠，还以为我瞎了。”沐知节一敲眉心，看见江澜一脸懵懂，坐在后座看起来小小一只，身上缠绕的阴气看起来比处缠斗的两只鬼还要多，“吴魁到底给你喂了多少？！”
江澜一脸无辜，吴魁那天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阴气也灌进阵里。
沐知节怕他们从街道拐角打到这来波及他的小电驴，挟起江澜便往街道尽头狂奔，拐到另一条街，终于在十字路口看见浮在半空中的域主。
女鬼背后发散出无数黑色触手，触手末端与虚化至透明，维系着整个鬼域，她发皱的连衣裙上血色斑斑，怒发冲冠，声音尖锐而凄厉。
“右将军，我不想和你动手，待我了却执念，就自行向城隍爷请罪，不管什么罪名，我一力承担。”
被唤作右将军的鬼披坚执锐，鹰目怒睁，长抢遥指女鬼，声若洪钟，“姚氏女，生后不管生前事，是非功过，生前未尽，死后自会清算。你强开鬼域已是极限，莫要再胡搅蛮缠。随我回去，伯府大人自有分晓。”
右将军微不可及偏头，扫过沐知节和江澜藏身处。
“要我白白等那不知何时才有的报应，我不甘心，我要亲手了结他们，亲手——”
女鬼朝虚空一抓，召唤出数个分身，呼啸着冲向右将军，部分向外奔逃，更有一个闪往沐知节的方向。
沐知节唇角勾起，祭出全部护身符挡在身前，女鬼利爪被灼烧，未料随手放进来的人还有如此能耐，江澜从沐知节胸前玉珏中现身，趁女鬼抽身间隙，一手漫开阴气，另一手凝聚力量，袭向女鬼腹部。
肉眼可见的阴气破开，女鬼被江澜推回十字路口。
右将军长□□穿数个分身，见女鬼被送到跟前，身躯似弓弦般后张，掷出长枪，枪尖贯穿女鬼丹田处，将她狠狠钉在柏油路面，鬼域一刹消失。
沐知节见女鬼被制服，抱着江澜，狠狠松了一口气。
“纵有千般冤屈，祸不及他人，放尔等迷了心智的怨鬼自了仇怨，只怕往后人间便要恶鬼横行，姚氏，你暴起伤人，吞噬鬼魂，拒不受捕，同我回去受审罢。”
女鬼面目狰狞，十指在地上乱抓，尖叫着被右将军收入一面古镜中。
右将军拔出长枪，一挽枪花，长枪消失，身上的铠甲化作光点消散，俨然变成一个健硕的中年汉子，朝沐知节和江澜行了一礼。
“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右将军道。
沐知节有样学样，抱拳还礼。
“该谢右将军助我们脱困才是，多嘴一问，可是城隍门坐下的右将军？”江澜彬彬有礼道。
“正是。”右将军道。
阳城有华夏东南最大的城隍庙，建于千年前，至今保存完好，城隍庙香火不断，而城隍座下便有左右将军护持。
不待右将军再说些什么，一点红光缓慢靠近，发出断断续续的喊声。
“天师协会……巡查组……回答……放下……原地……”
右将军：？？？
“这个是无人机，巡查组用无人机干什么？”沐知节看不懂巡查组的操做，不会是让这玩意当先锋救鬼域里的俩人吧？实在匪夷所思。
鬼域散去，直挺挺倒地上的两人逐渐转醒，其中一个他们还认识，是巡查3组的吴登。
右将军才不管什么巡查组，召出长枪将信号看起来不太好的无人机挑落，拿在手中研究。
“天师协会巡查3组监督办案，你们……怎么又是你？那鬼呢？”吴登身残志坚，敬业精神满分，拉着同伴站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喊口号，“鬼是你们收的？请出示资格证，需要登记。”
沐知节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拉着江澜往边上靠了靠，“我们只是路过，女鬼这位兄台收的。”
右将军长身而立，双手负于身后，静默良久，见吴登还是执拗地看着他，只得道：“我不是驱鬼师。”
“我们也不是驱鬼师。”江澜从沐知节身后探头，皮一下很开心。
“那很抱歉，跟我们回协会走一趟吧。”吴登一副秉公执法的模样。
“小子无礼，可知我身份，逮鬼还问资格证，帮我朝城隍爷讨要一份去。”
同他一起的巡查组队员听罢惊疑不定，接完电话后腰杆都挺直了，“两位不像是寻常人，还带了小孩，请在原地等待，我们自然不会误会你们。”
沐知节心想无人机都到了，大部队还会远吗？
右将军涵养极好，立在原地，也不着急回去复命。
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阴间的执法者，右将军身上阴气凝实，招手即幻化出武器，全不像方才那女鬼和江澜，身上的阴气仿若不受控。
“右将军，那女子犯了什么事？”江澜按捺不住开口。
“说说也无妨。”右将军看着严肃，开口却还算亲和，“她遭亲人暗算死于非命，满心不甘。”
“被至亲背叛，不怪她发疯。”沐知节叹道。
吴登听到江澜对这男人的称呼，面色微变，哪个右将军？不会是……
思及他们误入的鬼域，还有那面容狰狞的女鬼，吴登不住吞咽口水，心中打鼓。
同伴光顾着回上级的消息，没听那边的对话，却发现了吴登脸色不对。
“再坚持一下，回去好好休息。”
吴登只得点点头。
不多时，一辆商务SUV停靠在路边。
从车上下来的还是熟人，先前到他们家去挑衅过的那个巡查组组长绉康，油头马小亮，还有王镇山和其他几个驱鬼师模样的人。
江澜朝王镇山挥了挥手，王镇山见他们面色一变。
“又是你！”绉康看到沐知节气不打一处来，“非驱鬼师就不要半夜出来插手驱鬼的事。。”
“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朱组长，没我们和这位兄弟，你这俩小登可能就丢了性命，驱鬼的活，凡人还是不要插手，免得丢了性命。”
拜过往经历所赐，沐知节好话不大会说，难听的话倒是无比擅长，说着一扫面色难看的吴登，又看了眼右将军手上的无人机，就是没给绉康一个眼神。
“是绉组长。”王镇山清了清嗓子，提醒道。
绉康自觉对沐知节一再忍让，会长之前让不要找麻烦的嘱咐被他抛至脑后，常年身处高位，就算不占理，也忘了什么是忍让。
“王镇山，这就是你担保的人！非驱鬼师擅自驱鬼，惊扰民众，还波及孩童。交出扣押的鬼、出示资格证，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绉康想起上次事没办成，被上头的人一顿训，现下又自觉受到挑衅，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想给这牙尖嘴利的后辈尝尝苦果。
“绉康，别忘了，他们救了你的人！”王镇山觉得这人简直没救了，这那都拎不清。
“你到底是驱鬼师，还是这人的狗腿，胳膊肘往外拐。他违反协会规定，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不教训他，我的脸面往哪放！”绉康暴跳如雷，像只跳脚的秃头吉娃娃。
王镇山也毛了，指了指绉康，忍无可忍道：“绉组长，你的专业性在哪？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里来。”
“那可正好，镇山兄，我们那就缺你这样的驱鬼好手，有资格证也不是非要屈居这天师协会，你能力强，到我们这绝对自由，包吃包住，符箓任用，待遇肯定比天师协会好。”
沐知节还在煽风点火，王镇山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跟着王镇山来的驱鬼师有苦协会规定已久的，好奇道：“真的吗？你们还招人吗？”
“实力不强的不要啊，买符箓可以给你打折，物美价廉，童叟无欺。”江澜抓住机会就是揽客。
“够了！你们这些驱鬼师，眼里还有没有组织和纪律！回去都给我写检讨。”绉康咆哮道：“吴登，他们拿不出资格证，毁坏公物，都给我带回去。”
吴登上前，拦在右将军和沐知节身前。
“我竟不知道，昔日天师协会，今日竟成这般乌烟瘴气模样。”右将军语气平静，看绉康等人的眼神满是讥讽，“什么时候驱鬼也要资格证了？能者居之，无怪乎近年恶鬼频出，有你们这样的驱鬼师，真是人间的好福气。”
“驱鬼师随意行事，与神棍骗子有什么两样……”绉康还要争辩，王镇山却打断他毫无意义的废话，他感觉到右将军身上可以释放的气息，“敢问阁下是？”
右将军召出长枪与甲胄，手持古镜，将镜中疯狂撞击镜面的女鬼展示给众人看，“城隍座下右将军。今日之事，我定会如实上报给伯府。”
绉康脑中嗡一声响，铁青的脸瞬作煞白，瞬间又由白转红，堪称史诗级变脸，“原来是右将军，大水冲了龙王庙，小辈不懂事，冲撞了将军，见谅见谅。”
右将军摆手，“凡人实不适合插手驱鬼除妖之事，劝你们好自为之。两位小友助我抓捕怨鬼，可愿到庙中一叙？”
“当然。”沐知节知道右将军怕绉康为难他们，应得爽快。
绉康不敢阻挠，眼睁睁看右将军引着沐知节和江澜离去，小电动路过绉康身边时，沐知节还歪头看了他一眼，满脸幸灾乐祸。
“我怎么觉得你格外不爽他。”江澜说。
“他像我爸。”沐知节道，顿了顿，又补充，“我家没有脱发基因。”
他爸再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个儒雅的老头。
离开街口，他们跟在右将军身后，拐进一个小巷，巷口墙上牌子挂着名字，民生巷。
“每座城市都有民生巷，一般都在城隍庙的对角线附近。”右将军道。
“有什么作用吗？”沐知节好奇道。
右将军说：“此处设有传送阵，直达城隍庙。”
沐知节和江澜对视一眼，这是可以随意告诉他们的吗？
“回来也走这里？”江澜问。
“自然。”右将军说。
右将军手中蓝光爆闪，沐知节和江澜同时闭眼大叫，光芒收敛，再睁眼，赫然置身于一古朴大门前，庙额上书城隍庙，下有对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外侧长柱上也置有两联：
做事奸邪，任你焚香无益！
居心正直，见吾不拜何妨？
风清月朗，夜幕繁星点点，空气中不时飘过莹白光粉，不似在人间。
右将军不知去了哪，两人只得在城隍庙门前，装做欣赏风景的模样，过路的差使好奇看这对出现在门口的奇怪组合。
沐知节第一次到这种新奇地方，扫了一圈，觉得东西侧门上的牌匾好玩，分别写着：你来了么、也有今日。
转而想起江澜是鬼，自己也算不上土著，心中不免打鼓。
“不应该跟着右将军过来。”沐知节闭嘴小声道。
到别人地盘上，江澜也有点怕，还是安慰沐知节：“城隍大人，没什么好怕的，那是敬仰。”
沐知节担忧道：“他们待会要你去投胎怎么办？”
江澜默不作声，两人对视一眼，都想着要不先撤，反正没干过坏事，站门口不进里头拜谒又何妨？
一人一鬼默契转身，背后却传来带笑的声音。
“二位久等了，不随我进殿坐坐？”
沐知节和江澜收拾好表情，转过身看到一个面上带笑的青年人，他脸上挂着笑，身量极高，周身气息温润沉厚，目光流转间带着一丝犀利，像个儒将。
思及之前见过右将军，眼前这人，只怕是左将军。
“叨扰了，劳烦将军带路。”沐知节握紧江澜的手，礼貌道。
青年人笑道：“伯府大人正在殿中，二位随我来。”
一人一鬼随右将军进了三山门，穿过拜亭，进入大殿。
殿中，右将军立于案前，将古镜奉给座上身着玄黑袍服，面容威严的城隍。
沐知节从未见过如此形象，不住观察，见城隍爷案上堆了半人高几沓公文，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左手边放置一颗内部飘雪的水晶球。
江澜下意识要拜，右将军却示意不必。
“……姚氏害人未遂，已捕归，请大人处置。”右将军汇报女鬼一事。
城隍爷略一沉吟，道：“交由判官与惩恶、稽查两司查办。”
右将军领命退下，左将军随他一同离开，城隍看向两人，道：“你们来啦，可让我好找。”
沐知节和江澜面露疑惑之色。
城隍爷抬眼便知晓他们心中所想。
“神异计划参与者，改姓了？沐知节是罢？你的同伴不会去投胎，还不到时候，不必担心。”城隍爷语气温和了许多，左手抚上内里还在不断落雪的水晶球。
沐知节顿时警惕起来，浑身肌肉紧绷，手心冷汗直冒，城隍居然知道神异计划，还有他原来的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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