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完毕，简单的早膳也被送了进来。依旧是经过白虞和心腹严格检查的清淡饮食。商九雅用餐时，白虞便安静地侍立一旁，低声汇报着一些不那么紧急却需要知晓的宫内琐事：哪位不得志的小官员托人递了表示效忠的帖子、库房新清点出的可用于赏赐的物资、甚至还有下面进献上来的一些据说能安神助眠的魔界香草……
商九雅大多只是听着，偶尔才问一两句细节。这些日常的、略显琐碎的事务，反而将她从无止境的权谋算计和生死搏杀中暂时拉扯出来，让她感受到自己还在“生活”，而不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战斗。
用过早膳，商九雅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望向外面依旧压抑的天空，脑海中开始飞速盘算今日需要处理的事务、需要见的人、需要防备的动向。
白虞默默地为她披上一件披风，魔宫的清晨总是带着侵骨的寒意。“尊上，邢垣长老那边派人传话，说今日的‘星火小集’照常，问您是否……”她轻声提醒。
商九雅沉吟片刻。星火小集是邢垣以交流魔纹技艺为名，组织年轻一代聚会的幌子，也是她了解年轻魔族动态、传播理念的重要窗口。虽然局势紧张，但越是如此，越不能显得怯懦，更不能中断与支持者的联系。
“去。回复邢垣长老，本座会准时到场。”商九雅做出决定，“另外，让黎岳从影卫中再挑两个机灵的生面孔，混入与会者中，确保万无一失。”
“是。”白虞记下，立刻转身去安排。
商九雅独自站在窗前，感受着体内那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功法带来的力量感与空虚感交织的复杂滋味，也感受着肩头伤处的隐痛。
代价已然付出，前路依旧凶险。
但此刻，身后传来白虞轻声吩咐侍女准备出行事宜的熟悉声音，窗外虽阴霾却也有微弱天光透入。
这短暂而平静的清晨，这琐碎却真实的日常，这来自他人的毫无保留的忠诚与关怀……仿佛成了这片血腥权谋泥沼中，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色，提醒着她所要守护的，并不仅仅是权力本身。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软弱、疲惫和隐忧再次深深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新的一天，新的博弈，开始了。
魔宫深处的喧嚣与骚动，如同被一层无形的结界暂时隔绝在紫光殿外。殿内，灯火通明，却异样地安静，只有商九雅略显急促后又刻意压平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寝宫内微微回荡。
连续的高强度神经紧绷、生死搏杀、以及运筹帷幄，压榨着她每一分精力。此刻，暂时击溃强敌、清扫了内部最明显毒瘤后的短暂间隙，那被肾上腺素和顽强意志强行压制下去的疲惫，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礁石，嶙峋而冰冷地显现出来。
她屏退了所有侍从，她需要这绝对的、独处的片刻，来审视自身，来面对胜利背后所付出的一切。
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每一寸肌肉都泛着酸软与无力。肩头被七穆拳风擦中的地方，尽管用了最好的伤药，依旧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斩首行动的凶险。精神上的倦怠更深，仿佛连续数月未曾安眠，大脑却仍在不由自主地反复推演着过去的厮杀和未来的布局，无法真正放松。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那面以整块暗影水晶打磨而成的巨大魔镜，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这副皮囊，依旧残留着昔日那个怯懦“十一女”的些许痕迹，脆弱而易碎。
但目光上移，对上镜中那双眼睛时，一切便都不同了。
那不再是一双只会盛满恐惧和茫然的眸子，漆黑的瞳孔深处，锐利、冰冷、沉静，又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淬炼后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只是这般静静地注视着，便自然流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压迫感。
然而，在这份日益增长的威仪之下，某些细微的变化，也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晰地感知。
她缓缓坐下，尝试运转《幽影秘识篇》来平复心绪，滋养耗损的精神。灵觉如同水银般铺开，殿内最细微的尘埃飘落、魔火跳跃的能量波动都清晰可辨。但当她下意识地开始衔接《焚髓蚀心诀》，试图进一步巩固和提纯那日益强大的魔元时，一种前所未有次的“不适感”猛地席卷而来。
那不再是单作用于经脉骨髓的灼烧剧痛——那种痛苦她已几乎习惯甚至麻木。这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虚乏”和“流逝感”，仿佛体内有一眼无形的泉，其泉水正在被某种力量加速蒸发、消耗。运转功法时，能清晰地“内视”到，那灼热锋锐的暗红魔气每壮大一分，似乎都从那眼生命之泉中强行汲取了相应的“养分”。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微颤地拂过自己如墨的长发。就在鬓角最不起眼的位置，指尖触碰到了几丝异样的触感——那不是光滑的黑，而是带着一种枯槁的粗糙。
她凝神看向镜中，小心翼翼地将那几缕发丝拨开。
霎时间，她的动作僵住了。
只见那乌黑的发丛之中，赫然夹杂着数根极其刺眼的——银白，是失去了所有生机与光泽的苍白，如同深秋骤然降临的寒霜，突兀地烙印在了象征年富力强的青丝之上。
心脏猛地一缩，一种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急速窜上。
她死死盯着那几根白发，呼吸骤然变得沉重。《焚髓蚀心诀》……这就是它真正代价的显现吗？吞噬的不仅是痛苦，更是……生机？它的副作用竟然这么快就开始出现了吗？
她下意识地内视自身，那种“空虚感”变得更加清晰。并非魔力的空虚，而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亏空”，仿佛生命的底色正在一点点变得淡薄。
一阵恐慌不由自主地袭来。来自现代社会的灵魂，对“衰老”和“寿命”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她才刚刚挣脱死亡的威胁，难道就要开始支付另一种形式的生命代价了吗？
镜中的影像似乎晃动了一下，那张苍白而威严的面容，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
但下一秒，商九雅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瞬间的恐慌已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坚定所取代。
代价？
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魔族数千年的生命，就算损耗个几百年，对她而言也是赚到了。天上不会掉馅饼，想要在绝境中快速获得足以抗衡老牌强者的力量，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与任人宰割、如同蝼蚁般无声无息死去的结局相比，消耗寿元，换取掌控自身命运的力量，这笔交易……是值得的！
她眼神锐利，仿佛要将那几根白发也一同斩断。只要还活着，只要还能握紧手中的力量，就有无限可能。未来或许能找到弥补生机、甚至逆转生死的方法，但前提是，必须活到那个时候！必须赢下眼前的一切。
念头通达，心志反而更加坚定。那生命流逝的空虚感依旧存在，却不再能动摇她的心神。她甚至主动引导《焚髓蚀心诀》再次运转起来，更加深刻地体会着那力量增长与生机消耗并行的诡异感觉，试图去熟悉它，掌控它，而非被它带来的恐惧所支配。
剧烈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但她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周天运转完毕。她缓缓收功，气息有些紊乱，脸色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
她伸出手，心念微微一动。
“嗡——”
放置在床头的昆吾短刃发出一声愉悦般的轻鸣，刀身那暗红的色泽流转不息，仿佛活了过来。下一刻，它竟无需人力驱使，自行化作一道暗红流光，倏然飞入她的掌心，稳稳停下。刀身微热，与她体内的魔元产生强烈的共鸣，仿佛是她肢体的延伸。
人与刀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神秘的联系。她甚至能感觉到昆吾刀那饥渴的“意识”，它对力量、对杀戮的渴望，与她求生的意志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她握着刀，随意挽了个刀花。没有动用多少魔力，仅仅是手腕轻抖，刀锋掠过之处，空气便发出被轻易撕裂的细微嗤响，梳妆台上的一件玉石摆饰无声无息地分为两半，断面光滑如镜。
她再次抬头，望向镜中。
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鬓角甚至有了刺眼的白霜。但她的脊梁挺得笔直，手握暗红魔刃，周身自然流淌着一股混合着威严、煞气。
那个初来乍到、只能在毒杀后的剧痛中瑟瑟发抖、在大庆殿御座上如坐针毡的商九雅，已经死了。
那个蜷缩在紫光殿角落、只能依靠一点点微小算计和侥幸挣扎求存的异世灵魂，已经蜕变了。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亲手斩杀兄长、平定叛乱、手握力量、历经血火淬炼、真正让魔尊之名开始具有实际重量的——九雅！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昆吾刀冰冷的锋刃，一丝细微的血珠渗出，瞬间被刀身吸收，那暗红的色泽似乎更加鲜亮了一分。
代价，她支付了。
力量，她掌握了。
敌人，还在虎视眈眈。
最后的决战近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将昆吾刀收回袖中，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所有的疲惫、对代价的隐忧，都被深深地压入心底，转化为更深的动力和决绝。
她转身，不再多看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一眼，步伐稳定地走向寝宫大门。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门外昏暗的光线涌入，勾勒出她挺拔而略显单薄，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身影。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宫墙和弥漫的紧张空气，遥遥望向那座象征着魔界最高权力、也即将成为最终战场的宏伟殿堂——大庆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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