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制茶。
萎凋，杀青，揉捻，干燥。
轻轻拈起放在鼻尖处，总觉苦涩清香漫入喉口，指腹都会沾些细细的碎味。
茶叶在壶中翻动伸绽。
带着烟，丝丝缕缕。这一带都是茶庄，多的是西湖龙井。
赵翊顺着台阶向上走，现在是下午两点，今天天气还算凉快，但午日正当头，茶田里并没有多少人，静悄悄，还听得到偶尔几声鸟叫。
一层层的茶田宁静非凡，辽无边际的茶山包笼着一阙迷惘。毕业之后很多同龄的朋友有的出国深造，有的回乡考公，有的频繁跳槽，有的甚至不过两年就步入婚姻结婚生子，而他总觉得掉入了迷宫，各个方向都有路，但哪条真正通向出口，他并不知道，陷入迷茫，停滞不前。
父母早早离异各自成家，一月一次的联系是生活费转账，赵翊很庆幸两方生活富足，离婚后共同商议抚养他到大学毕业，不然可没时间精力去学习。
父母离婚无人管教也没有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他的生活，他并不叛逆，按部就班上学、兼职、拿奖学金，他的课业一直都很好，还没毕业就收到大学当地好几个大企业offer。
但他却在毕业之后真正叛逆了一回。
在去报道的前两周，心里突然焦躁不安，辗转反侧两天最后同hr道歉，商议赔偿事宜后作废了已经签下的合同。
背上行囊带上相机，两年时光，他走走停停，他总觉得得找到一个答案，找到那条正确的路，但他不知道怎么找，不知道去哪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
所以一直没有停下。
他轻轻地摸了摸相机，看了眼今天拍的照片。
一眼望去，全是绿色。
绿色，是生机，是希望。
下台阶时碰到了个阿嬷，指着不远处的房子，似乎说着希望他同她买些茶叶，赵翊听不太懂，帮人扛着担子走下阶梯，之后摆摆手离开。
两只白鸟掠过。
这里应该是个好地方，他想。
02.
赵翊包了一个小客车，司机说五十块一天可以包他用最近的路线去游西湖附近的著名景点，可以等他慢慢逛，他觉得挺划算爽快答应了。
司机人不错，很健谈，是温州人，偶尔会用一两句温州本地话和人发消息，赵翊也还是听不懂，但温言侬语听着倒很惬意。不需要票的景点司机看赵翊不反感就会给他介绍，需要票的地方他就在停车处等他，有一个状元门景点还说着自己的孩子高考前还这里拍了张照。
赵翊不需要高考，但他还是拍了几张照。
这边的路似乎一直在山脚环绕，总穿梭在封林密树之中，不算热，空气清新得让人觉得有几层网过滤了很多杂雾。
“杭州空气好吧？”司机憨憨笑着问。
赵翊点点头。
茶田是赵翊到的第三个地方。
逛过了茶田后司机说带他去免费品茶，刚进来时赵翊便发现这边都是茶庄茶户，他虽对茶没有太多了解，但听说竟有人家可免费请茶还是起了点兴趣。
司机带他往更深处开去。在一棵繁茂的树下停车，带他来到一口井前，赵翊跟着他，总觉得这地方的茶庄消费一次应当不便宜。
司机招招手，和不远处正和人聊天的其中一位打招呼。
那位阿姨停止了攀谈，快步走来热情地同他讲话，赵翊认真听着，旅行拍摄，风土人情旧历古史同景色一般动人，“这口井有个传说的，以前那个皇帝……”
“用自己打起的井水洗手，能洗去坏运气。”
赵翊把相机垂挂在脖子上，笑着问：“真的假的？”
“真真假假，反正讨个彩头。”阿姨摇摇手中的小扇子，这里的一切都十分雅致，就连扇子上的图案，都是刺绣的西湖断桥，让赵翊想起那耳熟能详浪漫至极的神话，“说不定洗洗，好运就来敲你门咯。”
“这井水呢，得自己打才有诚意。”
也不好抚了人家的好意，赵翊把看着用了许多年岁的木桶从井口放入，这井应是挖得很深，绳索快放完了才有重感。木桶很小，赵翊很轻松地拉了上来，他将手伸入桶中，虽不是三伏天，烈日当头，总归燥热。这井水清冽冰凉，指尖一碰水就觉舒畅清爽起来，洗过一番，运气与否，也算值了。
“你打了这口井的水，我请你到我家去喝杯茶，免费。”
赵翊犹豫了一会，长途旅游也有两三年了，被坑过的次数不少。
“小伙子别怕，阿姨不骗你。”阿姨看出了他的顾虑，解释道，“我们这一带都是这样，上边有规定，不会自己卖茶，每家每户轮流守在井边，一天下来也就轮个十几户，你打了水，我就带你回家喝热茶。”这边的人说话偏慢，带着让人不想拒绝的温和，“喝高兴了喜欢的话买一点，不买也没关系，当聊聊天。”
司机对他点点头，说这里的人他都认识，带他过来就不会骗人，他在车上等他。
阿姨前他几步，摇着小扇子招手，说外头热，到里头吹吹空调也是好的。赵翊跟上，东拐西拐地进了一个小巷子，这边不像茶庄，反倒像是茶农住的地方，每家每户石阶门前窗台都放着花盆，有的花正当季节，开得正盛。
十月天，却姹紫嫣红。
这里的人应该过着很诗意的生活，赵翊想。
赵翊跟着阿姨上了台阶，台阶边还有一个歪脖子树，在这偏僻寂静的地方凹出一个令人惊讶的形状，赵翊把还沾水的手往衣服外套上擦，拿起相机就是几张照片。
“小伙子是专门拍照的吗？”
“对。”
“看你带着相机，我们这很多来玩的人都说漂亮，你随便拍，我先进去给你泡壶茶。”
“谢谢阿姨。”
阿姨开门，赵翊听到里边传来交谈声。
“小许，又来买茶啊？”
赵翊从不是好奇的人，但他觉得那天他只是凑巧放下了相机，凑巧朝里头望去，凑巧看到了那人，视线便不由得停住了。
那是一位极具诗意的人，穿着普通的白衬衫，戴着普通的金边眼睛，只一眼，便知气质不同于一般人。
他轻微偏了个头，赵翊看了个侧脸，心哐当一声落了下来，觉得这人应该漂亮得像个仙人儿似的。
“周姨，”那人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茶铲，“旺季，人有点多。”
清冽沉稳，是他所想象的能配上这张侧颜的声音。
他再转过了头，赵翊看全了整张脸，顿觉周遭景物黯然失色，那个歪脖子树也失去了独特的能吸引他的意义，赵翊没有了拍摄的**。
他抬脚往里走去。
“这些机器都是我们平时炒茶用的啦。”阿姨看他似乎对里头的机器很好奇，给他介绍了两句，“杀青，用旁边的炒茶扫帚炒拌，给它揉条，再抖散茶团，透散热气，反正步骤可麻烦啦。”
“能拍吗？”赵翊知道自己意不在此。
“拍，拍。”阿姨摆摆手，“阿姨先去给你泡茶。”
赵翊站得离人不算近，他总觉得有些拘束，抬手拍了两张就进了茶水房坐下，坐了好一会，见阿姨刚倒水几秒钟又倒掉了茶水，他疑惑地抬起头。
“在醒茶，泡之前得醒。第一次泡的味比较浓，刚入口会觉得苦，但是留甘久。”阿姨怕他不懂，同他解释。
赵翊确实不会品茶，他喝第一口时还险些被烫。
“小许，你这次拿多少？”
“拿两罐西湖龙井。”
“好嘞。”
赵翊竖起耳朵听声音，全然不觉口里的茶水品得如何，待他反应过来时阿姨已经叫了他好几声，杯里的茶水空了，他只觉得自己暴殄天物。
“可以买一些回去泡泡。”赵翊总觉得不能再面前人露怯，拣了两个不易出错的词，“很香，很甘。”
“那要明前还是明后？”
“啊？这茶年代还这么久远的吗？”
正在挑茶叶的人失笑，好心地插了一嘴为他解释，声音还带着明显的笑意，“说的是清明前后。”
“有什么区别吗？我不太懂。”赵翊脸有些热，明白是自己无知丢了面子，无措地挠头，后悔起自己如此直白问出口。
“明前茶是清明前就采摘的，”人拿过开水壶边的小盘，熟练地用小铁匙从盘中舀出一匙茶叶，“基本都是芽茶，一芽一叶，会比明后的嫩许多，味更厚，也更鲜香，你可以闻闻看。”
“你现在喝的是明后的。”
“明、明前吧。”，赵翊看着眼前突然凑近给他讲解的人，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耳朵热得像着火，装作若无其事地又摸了摸脑袋，“多少钱？”
许嘉看着眼前摸着脑袋的人，面红耳赤的，快成猴屁股了，这无助的小朋友，怪可怜见的。
“一千三一斤，你看一下你要多少呢？”阿姨见真来了生意，满脸都写上高兴。
“我也不知道多少合适。”他下意识去看眼前的人。
“你不怎么喝茶的话半斤都够你喝好久了，半斤也够了。”许嘉接收到他的求助，再转头问阿姨，“没坏您生意吧？”
“害，这有啥，喝不完浪费我还心疼呢。”阿姨笑呵呵地再确认了一次便转头去取茶。
“旅游摄影师？”许嘉后拿着几小盒茶叶同他从屋里走出来，光有些刺眼，他眯眯眼，望向赵翊胸前挂着的大机器，“我应该在网络上见过你。”
赵翊觉得今日自己的脸皮实在薄，面红的次数一只手快数不过来了，“是。”
“刚刚喝够了吗？要不要去我茶庄坐坐。”
“啊？啊好。”几乎是脱口而出，赵翊懊恼，这样显得自己多上赶子似的。
赵翊走出街巷，远远看见司机，他和许嘉说得等会，司机听他说之后的地点不去了就想给他退点钱，他摇头说钱不多，下次还找你。
许嘉的茶庄不远，往里走个十来户就到了，其他茶户为了美观造得很有南方民宿的味道，但大多都是实打实的青砖白瓦，许嘉的不同，这外头竟都是竹茎。
外院就是一两层比人高的竹墙，院门也是竹篱，门一推就进得去，他的院子不像其他茶庄那般摆着陶瓷花盆，上头开着各色的花，他只在窗台放了几盆绿植，院中有几个石桌椅，石阶上的土盆里有着白色的花骨朵儿。
清浅简适，很衬眼前的人。
赵翊真正踏进茶馆里才发现那房子外边的竹茎不过都是装饰，里边倒还是正常的房子的模样。
“你想喝什么？”许嘉问他。
“不是说喝茶吗？”
“问你喝什么茶。”许嘉把拿回来的茶一个一个放回柜子里，“可以选些贵的，见你有缘，不收你钱。”
“那我喝最便宜的吧。”赵翊又一次觉得被自己蠢到了，但他也不吝啬表现自己的不解，“我还以为绿茶就是一种茶呢。”
“那我自己看着办了。”许嘉点点头，从柜里拿出一小盒茶叶，招着手让赵翊同他在木桌前坐下。
“你这……是可以住店的吗？”
赵翊扫了一圈茶馆，家具摆设基本上都是木制的，现在没人显得十分地安静。许嘉没有养鸟，但周围的树不少，偶尔能听见几声清脆的鸟叫。他不知道是环境使然还是许嘉身上哪点吸引住了他，总觉得不能喝过一盏茶就离开，也可能是被这满室的茶香熏晕了心智，他难得撒了谎，“我都是走到哪再住哪。”
“你要住的话，”许嘉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他没停顿太久，又接着往醒过的茶叶里倒水，茶叶一点一点舒展开来，壶嘴冒出的烟丝丝缕缕，气味氤氤氲氲飘出，“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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