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我看到冲天的火光。
地上的血色与火光融为一体，满目的红；妇女与孩童的哭声响作一片，木制建筑被焚烧着，在风里发出类似于洞箫的凄凄哀鸣声。
“啪——”一道细微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递开，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啪——”惊恐的情绪蔓延。
红袍与真实的火焰混同，脚踏一双木屐的少年墨发飞扬散开，他的衣袖猎猎作响。少年右手持剑，身段柔软得如同女子，他于火光里翩然而行，姿态优雅，好似在作舞。一道白亮的剑光随之一闪而过，于一片红中尤其刺目。
“啪。”木屐又踩地，声音急促而简短。
愈来愈多的鲜血流出，渐渐在地上汇成一条河，倒映漫天的火光。
“啪——”他收剑，踩着木屐从容地离去，施然地如同完成一支再稀凡不过的舞。
“等等！”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急急地喊他“举庄上下几百号人，都何其无辜，你为何无缘无故要杀他们？”
少年慢慢地转过身，这时我看清了他的脸：他貌若好女，一双凤眸狭长，眼波流转间是本不该属于男子的妩媚妖娆，美得惊心动魄。他眸中带笑，静静地勾起唇角，露出极其恶劣、带几分讥诮的表情。他的墨发服帖地垂在肩头。
“我想杀的，都该死。”
轻飘飘的一句话传来，软糯的声音好似丝竹奏出、又如情人间呢喃的动听爱语。
然后我所看见的他眼里的光，随着火焰，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
我发现自己一身冷汗，黏乎得很，刚想起身去屋外的池子里洗洗，猛地想起如今自个儿还待在净世教内。这不是我的小院，外头没有池子。
于是我呆坐床上许久，忍不住爆了个粗口，屋里静得让我听见回声。
我摸索着下床，想寻些水润润嗓，借着月光我瞧清桌上一个我入睡前未曾出现的物什。那是半截蜡烛，我盯它一会儿，把它收入怀中。
刚才某个人绝对来过。我心如止水地想。
翘腿坐在桌边，几杯水下肚，我已全然清醒，估摸一时半会儿自己也不会再有睡意，索性便向屋外走去，打算出门逛逛。
嗯？门外无人？这是溜号的大好时机啊，此时不溜，我便不是逍遥。
然我出门不过几步，堪走过一个拐角——
我就看见净世圣子在不远处。
两拐角二选一走错路，我的脸不由得有些扭曲。敢情这厮原来还没走远，于我屋外看月亮呢。若在给他身侧添壶小酒，若撒点花瓣，若忽视他脸上奇怪的面具……
……真他妈骚气。
甩甩头，清除干净脑中想象的奇怪场景。我走到他旁边做下，而他丁点反应没有。我猜他早省得我出屋这事，无论我往哪边拐，结局一样是出不得净世教。
“圣子大人看起来很闲啊。”他的过分平静使我重燃作死勇气。
他嗤笑：“逍遥侠士亦是。”
“哦，方才遭梦魇，暂时不敢再入睡，”我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名唤遥逍。”
他不看天上的月娘子了，像欣赏一个白痴一样看我，我绷着脸回视他。
静默半晌，他率先移开目光，仿佛没话找话般，问我：“不知逍遥侠士师承？”
我揉揉脸，为它如此之厚而由衷自豪。至于他的问题，我半真半假地应付道：“一个已经命丧黄泉的糟老头子，也叫逍遥，我打不过他才拜的师。
”
他意味不明地又看我一眼，很快转回头，什么都没有说。
我的师傅是停云阁的一名散客，某年某月某日我喝醉酒后与他杠上，被人打得满地找头，迫于他的武力威慑拜他为师，成为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你没有家里人吗？”净世圣子问这问题时貌似有几分犹豫。
我大剌剌地翘起二郎腿，满不在乎地笑道：“也许有也许没有，不知道，不记得。从前酒喝太多喝坏脑子，很多事情记不清，名字都是后来自个起的，圣子大人想做甚？”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也不再继续问些什么。不省得过去多久，一只信鸽扑朔着翅膀而来，打破这一片沉寂。那信鸽飞至他身侧停下，他伸手取下信鸽腿上的物什，没刻意避开我，直接取出里头装的信纸，展开信纸看起来。
信鸽扑朔着翅膀飞离，净世圣子读着那信。我莫名感觉他每读一行，四周便冷上几分。
不肖他读完信，把信重新对着。我觉得他每一折都用上了不小的力气，随时能将那纸撕个粉碎。他收好信，停上片刻，一字一顿地喊我：“逍、遥。”
我后颈一寒，立刻收拾模样，端端正正地坐好，整肃道：“小人在。”
我听见他把指节捏得作响，好像酝酿着来一场爆发，我注意力马上高度集中，做好他打我我就扯嗓子乱嚎逃跑的准备。
“听说沈涟心是你的梦中情人，盈香院的小桃红是你相好？”他咬牙切齿地道，然后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字评价“很、好。”
我：“……啊哈？”哎呀，那张纸条上是什么玩意啊这是。
净世圣子的下一句话更是惊得我不敢吱声，安静如鸡。
他软靡的嗓音仍动听无比，因愠怒而语调上扬。着面具我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我猜想他面具后掩藏的脸上大概未有多少波澜，因为他虽上扬语调却更像是陈述。
“她们有小爷好看吗？”他问我。
我不敢接话，一则我怂，二则我是个实诚的人。咳，还不知他长啥样，不好回答，因此讷讷无言。他的态度使我心情微妙，莫不是他当真瞧上了我？别了吧这怎么可能，说到底我不过才遇见他（他还揍我）。我忽地想到想到一种情况，敛眸掩去情绪波动，亦避开净世圣子的目光。
兴许他与我大醉醒来忘却的种种前尘有干系，是我甘愿糊涂自我麻痹也不肯清楚记得的过往中人。可若是如此，为什么他这么多年才来呢？而且……
想不起来的，大抵亦是些不重要的、不快乐的事情。
一再的沉默，与净世圣子的聊天实在尴尬，我不想这般晾在他不回答，于是整出一个与先前欠得一般无二的笑脸来，张张嘴正想胡言乱语搪塞过去，哪知他在我前开口：
“停云阁是净世教在正道设的暗部。”他风轻云淡地吐露出惊天话语，似乎不省得自己一句话究竟有多大的信息量。见我呆愣在地，他补充道：“停云阁此事与净世，与本...我皆无关系，沈涟心亦不是我杀的。”
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净世确实没有必要对停云阁下手。他平平的二句话，使得我对现今江湖局势的认知大改。平静表面下的惊涛浪骇仅露一隅，就足以让人料想它的惊天之势。如此复杂……我与酒楼一干白痴所见不过其表不及一二之事。
我已被震得甚都说不出，甚至不甘心地骗自己净世圣子在抹黑我女神，诚然我知这没必要。
净世圣子从刚才起一直观察着我，见状抿抿唇，有几分懊恼和不解：“你为甚会喜欢沈涟心，她……哼。”大概觉得不大好讲死人坏话，他最终只哼了声，有关沈涟心如何未置一词，看我的眼神隐隐带些委屈色彩，但这意思很是收敛。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认为自己读错他眼神，待于原地稳如老狗岿然不动。
“小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比较愚钝，怕产生误会。”我惯常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直视我的眼睛，端得一派坦荡。即使有面具阻隔，我也能看清他眸底是一片明澈“你非叫小爷要说得一清二楚吗？”
我哑然，他真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素来无法强硬回绝他人，尤其是在他将态度放的软和些的前提下，脸厚与嘴贱这唯二绝技无处可用，我“你这我这”语无伦次良久才想出一句：“然而我忘得一干二净，甚么都不记得、不省得。”
“无妨，”他好像就等我这句话，我话音一落他便无缝对接。我见他唇角微微上扬，轻轻松松地道“忘记的小爷陪你去寻，总有忆起的那天。”
他朝我伸出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你可愿同我一道去江南？”
我开始有松动的迹象，正犹豫要不要递出手，那净世圣子悠悠然趁我迟疑时添上一句，温柔甚多的语气自带无形的压迫：“胆敢拒绝，本圣子便揍你。”
“……”妈哟，之前一定是我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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