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净世圣子倚在马车的靠背上,沉沉地昏睡着;驾车的净世教教徒已被我寻由头支走,暂不会回来。我盯着车内燃着的烛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过程有点复杂,不过好歹是成功了。我难免有些得意,插着腰无声地笑。
这蜡烛是前几天他造我一场梦后忘记收走的。我逍遥游手好闲,不巧唯一所专便是各家各派的奇诡之物,自然知道此物有造梦之效,令人所梦的皆为曾亲身经历之事,梦者未醒之时会对旁人顺其梦境所问如实回答。
嗯,问些问题我就跑路,美哉。我看着净世圣子无力地昏在那儿的模样,坚定地甩甩头将泛起的愧疚摆脱。不能怪我不相信他,只能怪他不够坦诚隐瞒太多,而且被我得逞只怪他过于低看我,太不设防。
我贼兮兮地学苍蝇搓手,当即决定先掀开他的木面具,同时自觉捡了一个寻常问题问他:“你的姓字?”
“嵇玉。”他回答简明,声色一如平时。
他的名字莫名给我一种熟悉感,我念叨几遍“嵇玉”二字,脑中与之相关的是一片空白,但有甚东西随钝痛感而来欲出不得,几乎令我潸然。
我未停住动作,他脸上的木面具恰被我掀落在地。他的容貌完全展露在我面前——他确生得比沈涟心好看,容貌昳丽非凡,不似男子该有。我观他眉眼,更是万分熟悉,一时心悸不已,连带着手都颤抖起来。
他……哦,我梦里的那个少年是他。等等,我到底是因为害怕颤抖,还是因为难言的激动?
我强行压下触碰他眉眼的冲动,稍稍平息几番,方才发问:“嵇玉,你瞧见甚?”
照理接着他该开始描述自己的梦境,好让我顺着问些问题,可他偏不如此。明明答名字答得顺溜,现今却迟迟未有动静,陷入谜一般的沉默里。是他所梦之事太过难以描述,还是其他原因?我看眼蜡烛,那蜡烛还亮堂得很。
我被这诡异的发展弄得困惑,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又并不死心,换了一个问题继续发问,旁敲侧击道:“你说,你看见的我,是何人?”
死寂,偶有火舌发出“嗞”“嗞”声响,这个问题仍没得到任何回答。
我心声不安,不祥的感觉弥漫。我盯着双眸紧闭的嵇玉,琢磨自己是否该放弃探询、直接跑路,否则……我迟疑地往外挪了挪,打算逃离。
然而已经太迟。
本昏迷不醒的人猛然间一动,径直拔出腰间匕首干脆利落地割开衣裤划破大腿肉。在他鲜血喷涌、我目瞪口呆之际,他睁开凤眸,丢掉带血的匕首,倾身向前一扑,身手敏捷地制住我,将我牢牢压倒。
四目相对。他的一双凤眸中布满血丝,鼻尖马上就要抵到我的脸上。他看着我,表情阴沉,失望与受伤掺杂。他哑着嗓子缓缓说道:“你不相信我。”
妈的我怎么就忘记了缴械,还能这么强行破梦的吗?妈的我为什么没有直接跑路?好奇心害死猫呀操之!情况给我一手弄得糟糕复杂,我一时悲愤无比,无暇应付他。
“你想知道些甚?”他沉着脸勾起唇角,这表情甚是吓人,而他似不觉“不妨直接问。”
见我不答,这嵇玉便直僵僵地杵在我上方,眼睛一瞬不转地盯着我。他生得极好,五官剔不出瑕疵,即使此刻表情唬人亦……令我悄咪咪地咽下一口唾沫。
“你想知道些甚?”他将问题重复一遍,只是这次没给我回答的时间,顾自说了下去,嘶哑的嗓音别有一番撩人的意味,但我想他估计气得不轻“你想知道的,问我我自会把真相全部不差地告诉你,这绝不作假,我不会欺瞒于你。”
势头不对,我想。我无意探知过去种种,不过想对从前之事心里有个底,然后再回归安闲无事的生活。因为我一向很准的预感告诉我,忆起对我没甚好处,我逍遥不过一个闲散游侠,习惯了无依无靠只靠张贱嘴闯荡江湖,不想让自己一同复杂化。从前之事,忘便忘,这么多年我不也什么都不记得的好好过过来了?有甚关系。
我忖度这如何装死,可一看到嵇玉的模样便心软三分,张张嘴不知说甚:“我……”
他打断我的话:“我舍不得欺瞒你的。”
说完,他无端有些泄气,低声唤我:“...举浥。”
平地一声雷,震得我两眼发直,净世教的圣子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总让我无措。
他刚才喊的是谁,江南举家人的名字?举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举家的小公子吧?净世圣子念念不忘举家人,这绝对是能冲击本月江湖纠葛(八卦)排行榜榜首的强闻。神他妈江南举家不就是他嵇玉本人十年前亲手屠尽满门的吗!
震惊!净世圣子求而不得、因爱生恨?我的脑中接连不断地闪过许多八卦小报的标题,疯狂构想了一系列轰轰烈烈、缠缠绵绵、凄凄惨惨戚戚的爱恨情仇,其曲折程度绝不亚于坊间流传的热门话本。两位男主角执手泪眼相望。
倘若其中一个男主换成我……不行,就算你嵇玉长得好看,这也不行,不带这么玩!
我操啊。
这一点儿也不好玩!他一定是认错人了对不对!
我逍遥,本是一个江湖游侠,武艺不精,名声不响,除嘴皮子利索外别无是处。某天因嘴贱得罪这净世教圣子嵇玉,人生便宛若脱缰的野马,一往无前地跑错方向。
我只想说,这些恩怨情仇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漫长的僵冷。
我与嵇玉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良久,谁都没说话。最终由于我忍受不住尴尬气氛,率先在开口打破沉默:“圣子大人……嵇小郎?”
“嗯。”他应我一声,眸中情绪难晰,眸光驳杂有影万千……原是他眼眸本就好看。
我素爱美人,现下心情复杂,欣赏赞美的想法淡去大半,平平问道:“你是醒着呢,还是正造梦呢?”这是一个毫无营养的问题。若他梦着,他如何知道自己醒是梦?若他醒着,我亦无从判断他是梦是醒。所以我也不知道我问这意义何在。
他微微向上退,拉开与我的距离道:“醒着。”
哦,很好,联系他此前他的英勇行为,基本可以断定他是醒着的,一口气炸我猝不及防后瞧上去还有些怂。那么问题来了,我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呢?或者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与他恩恩爱爱携手天涯呢?
不,我脑子里都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一定是给他吓懵了。
我:“举浥?你确定你没认错人?”
他深深地望着我:“……嗯。”
我当年喝成那样,醉得不省人事连带种种前尘都当大梦三千尽数忘却时,为甚没有所谓的家里人来找我终于得到了解释。因为我的家里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一个不留,能来找我的,只会是鬼魂吧。
可我心中分外平静,一点儿其他情绪没有,像听了一个无法引发共鸣的他人故事,兴许这足以证明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接着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兀自笑出声。对了,我师父是停云阁收的散客啊,而停云阁又与净世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之所以对沈涟心印象好,是因为我的师父。现在看来,这些都与嵇玉脱不了干系。我笑着问他:“我师父是你安排的?”
“是。”他承认得痛快,毫不迟疑地仿佛是为了证明先前说的绝不欺瞒。
“圣子大人有心。”我不轻不重地刺他一句,脸上摆的表情想必不太好看。
或许我们可以比比谁的脸色能够更阴沉。
“……”嵇玉微垂眼帘,不再拿那双饶是未褪血丝照旧漂亮的眸子瞧我。然,这副模样令他看上去是真真切切在委屈,跟那些个小媳妇一般无二。
讲道理,这我哪吃得消啊,甚至有点想哄他。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我心里念叨几声,疯狂唾弃自己为色所迷后的想法,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不可屈服于人家的美色。人家眼皮一搭就投降,恶不恶心。
冰冷的液体滴落手背,划过指隙间,黏腻的触感让我皱眉,投以探究的目光。看清状况后,我的色心当即死得不能再死,旖念也他妈顷刻就烟消云散,我只差个土拨鼠尖叫。
他的血淌我一手,我身上衣物亦没能幸免,被血浸染大半。我说怎么感觉不对……血多得我都犯晕,这嵇玉莫非是个无知觉的人?流血流得如此多,他还一副没事的样子!
我明明生得伶牙俐齿,快被此人逼得退化成个结巴,并且还不好找他算账。见我半天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的不对之处,扯出个苍白的笑过来宽慰我:“无碍。”他的声音恢复些许,不再哑得厉害,不知怎么我听出几许欣喜。
是他疯魔还是我疯魔?虽然么人无论如何都自有风情,但他睁眼说瞎话当我会信?他是不省得自己唇色白得多吓人。
他抬眼看我,眸里亮亮的。
……行了,我服,我认输。我无奈地放软态度,好声好气地同他讲:“你先起来。”
嵇玉依言照做,我也趁机坐起。他大腿处的伤口此刻能被我瞧得一清二楚,不是我说,他那大腿是真的鲜血淋漓,我简直不忍心再看,连忙移开目光。
我发觉他不太对劲,身形似乎有些不稳,我转回去定睛细看,察觉他已开始摇晃。
“圣子大人?”我试探性地唤他一句。
他未应。
“嵇小郎,嵇玉?”
“……嗯?”他迟缓地应我一声。
“你还好吗?你在晃。”
他晕晕乎乎的,扶住一旁,眨眨眼,迟钝地应道:“噢。”
他怎么看怎么不好,却突然眼神一凛,眉头皱起:“你……”可他方吐露一个字,便直直地向前倒,一头栽进我怀中不省人事。至于未完之话,我更无从得知。
我慌张地接好他,附在他耳侧轻声嘟囔一句。
“圣子大人?”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是原先被支走的净世教徒。
我的妈耶,怎么好不容易解决完一个,又来一个?我环视一圈——丢在一旁的匕首,斑斑的血迹,狼狈不堪的净世教圣子大人嵇玉——这,不是凶案现场吗?我料想到自己解释不清、百口莫辩的之后境况,瞬间一个头变作两个大。
我#¥*!圣子大人、嵇小郎、嵇玉、嵇王八蛋!你快醒醒啊啊啊啊啊!
我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上血迹,一阵头晕目眩,恨不能当场昏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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