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宫正殿,太后看着谢崧呈上的奏疏——“乞留崔延性命”。
“崔固当年害死吾的儿孙时,可曾想过今日?”
殿门被推开,谢昭额头抵地,“太后,孙儿愿此生不嫁,长守玉华宫,只求......只求留崔延一命。”
太后望着她惨白的脸,眼底满是疼惜,“傻昭儿,吾不让你入崔家,是怕你爹娘在九泉之下,见你与仇雠之子同寝共食,连魂魄都不得安宁啊。”
谢昭摘下腰间玉珏,忽地攥紧,似要将这数年情意生生掐断,“自今而后,我若再与崔延相见,愿受五雷殛顶之灾,短折而亡!求太后留他一命!”
太后猛地拍案:“短折而亡!昭儿是嫌吾这一生,为你爹爹流的泪还不够多?你这是拿刀剜吾的心!”
谢昭泪痕未干,跪在玉华宫外。自午后与太后争执,她已在此跪了两个时辰。
汪争望着她,劝道:“谢娘子,莫与太后置气。”
“太后不答应放过崔延,我便跪死在这里。”
汪争叹道:“皇后未有谥号,便匆匆下葬。太子已被贬为怀王,不日便要离京就藩。太后对亲孙尚且如此,何况崔延?”
谢昭恍若未闻,仍跪得笔直。
汪争正待再劝,陆尚宫自内殿疾步而出,躬身道:“太后口谕,准谢娘子所请,请谢娘子起身罢。”
月余后,赵瑛给儿子留下一封信,于狱中自尽。
其余崔氏满门以谋逆罪伏诛,刑场血浸黄土,腥气弥漫了半座长安城。
唯崔延一人,得太后特赦。
宫里的旨意,着崔延以戴罪之身,于十月前赶赴怀州安置,以侍奉怀王就藩。
天牢外,杨文佑望着蹒跚而出的崔延,喉头猛地一哽。
昔日挺拔如松的少年将军,如今形容枯槁,教人不敢相认。
苗璎捧着包袱上前,“我备了些胡饼、肉脯,将军路上......”话未说完,她已落下泪来。
崔延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官道,呵出一口白气,“多谢嫂嫂。如今我是戴罪之人,理当疏远。姨母与文希俱已与我断绝亲缘,倒是累你们冒险相送。”
他忍不住问:“她......还好吗?”
杨文佑低声叹息:“怕是又遭太后软禁。”
崔延极目远眺,长街尽头,一道白影孑然而立,正与他隔空相望。
他的父亲害死她的至亲!
她的祖母,屠尽崔氏满门!
两人沉默地坐在马车内,车身猛地一颠。崔延不及思索,横臂挡在谢昭身前。
衣袖滑落,一道铁烙留下的伤疤赫然显露。
谢昭扯开他胸前的衣襟,新旧伤痕纵横交错。
她的眼泪砸在崔延心口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回长安......”
崔延看着她,忽然觉得那些血海深仇,在此刻也模糊不清了,“不疼。”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从前无数次安抚她那样,“边关的箭伤比这厉害多了,那次中了流矢......”
话音戛然而止。谢昭温软的唇瓣带着咸涩,轻轻覆上他的。
崔延浑身一僵,不自觉闭上眼。
谢昭双臂攀上他后颈,青丝散乱间将人往下拽,烫得他猛地清醒。
他们不能!
崔延将人推开,胸膛剧烈起伏,“谢娘子!”
他深深一揖,“谢娘子,便送到此处吧。”
再多停留一瞬,他就要溃不成军
“随我走,有阿爹的文书,我们必能顺利到龟兹。”谢昭轻叩车壁暗格,露出一叠文书与银票,那是她近日平静表面下不眠不休的筹谋。
崔延喉结滚动,“娘子厚爱,延铭感五内,只是......”
谢昭倾身,“为何?天涯海角,另辟天地。把前尘旧事都抛了,不好么?”
崔延抚上她泪湿的脸颊,“若是从前,昭昭肯这般待我,便是立时死了,也值当。”
“可如今怀王尚在稚龄,他的兄长们虎视眈眈,我若走了,谁来护他周全?”
谢昭低笑,笑着笑着泪如雨下:“好......好......那便送崔将军过了落雁隘。”
落雁隘下起细雪,如碎玉般在车辕上积了薄薄一层。
一弯冷月悬在夜空,将雪地映得泛着蓝光,连空气都似结了冰。
谢昭欲下车。
崔延抬手阻拦:“天寒地冻,仔细着凉。”
谢昭推开车门,寒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瞬间冻红她的鼻尖。
她望向隘口那轮孤月,为崔延拢紧狐裘领口:“走一走罢,这样清冷的雪月,倒是多年未见了。”
崔延默默跟着她,新雪没了脚踝,踩上去发出 “咯吱咯吱”的脆响。
这样的月色,今生只怕再难共赏。
“嗖——”一支冷箭突然擦过车辕,带起尖锐的破空声。
崔延将谢昭拽到身后,大氅翻卷,将她严严实实遮住。
落雁隘北侧的枯木丛中,武威将军孙烈嚼着冻得硬邦邦的肉干,牙齿咬得咯吱响。
他们已在雪窝里埋伏了两个时辰,铁甲都结了一层冰。
他吐掉肉渣挽弓,“管他是走路、骑马还是坐车,都给老子射成刺猬!”
汪争踉跄奔来:“孙将军住手!崔延身侧有人......”
孙烈眯眼望去,弓弦拉满:“正好凑对鬼鸳鸯!”
箭簇正要离弦,却被汪争一掌打偏,擦着枯树梢飞了出去。
汪争死死按住他,“那人动不得!误伤她,你我都得去填护城河!”
孙烈胡子上挂着冰碴,怒道:“老子管她是谁!太后亲口下令,今夜必取崔延性命!”
当年崔坚罗织冤狱陷害他兄长,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汪争声音发颤:“孙将军若伤了她半根头发,明日被吊在朱雀门上的,可就是你的脑袋!”
孙烈怀中箭袋哗啦掉在雪地上,揪住汪争衣领:“那娘们什么来路?今日你不给个明白话,老子连你一起射!”
谢昭猛地挣开崔延庇护,向前迈出一步,猩红披风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崔延手扣住刀柄,“你早知有埋伏?”
“我猜的,若有人铁了心要取你性命,这落雁隘倒真是处风水宝地。”
崔延猛地拽住她手腕,往回一扯,“胡闹!箭矢不长眼,若那些人不认得你......”
谢昭转身,“那便正好。黄泉路上,倒可还同去。”
枯木丛中,汪争被孙烈一记肘击撞在树干上,震得积雪簌簌落下。
孙烈眼中充血,“他娘的!让老子杀的是你们,不让杀的也是你们。”
侍从们持弓的手僵在半空,箭簇不知该指向何处。
汪争抹去嘴角血丝,喘息道:“谁能料到,她......竟会与崔延同行。”
他猛地推开孙烈,“待我派人快马请太后口谕。”
孙烈一脚踹断身旁枯枝,又要拉弓,“等个屁!”
忽闻马蹄踏碎薄冰。
陆尚宫滚鞍下马,玉华宫令牌在手中高举:“太后口谕,着崔延过隘,不得阻拦!”
孙烈额角青筋暴起,对天射上一箭,狞笑着掰断手中箭杆,“过了落雁隘,老子看他能活过几时!”
陆尚宫加重语气:“孙将军!太后特意交代,命你即刻回京复命,不得追杀。”
孙烈狂笑,“走!”
他翻身上马,狠狠劈断隘口界碑。
汪争滚到谢昭身前,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他奉太后密旨与孙烈在此设伏,本是要取崔延性命,谁曾想谢娘子会突然现身。
方才若再迟一刻察觉,若那支箭真的伤了她,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颈,仿佛已感受到铡刀的寒意。
风更急了。
谢昭喉间一哽,别过脸去,“崔将军,前路已无险阻,就让墨竹跟着你,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一滴温热坠入雪中,瞬间消失。
崔延单膝跪地,“娘子以命相护,延......没齿难忘。”
谢昭突然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照夜吃痛长嘶,载着她疾驰而去,猩红的披风转瞬便被风雪吞没。
崔延跪在雪中,如同一尊雕像。
他死死盯着那道身影,直到再也听不见马蹄声,才觉喉咙发紧。
脸上早已冰火交织,泪痕凝结,又被新的热泪融化。
谢昭策马狂奔,寒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却不及心头万分之一。
她踏入玉华宫,直视太后双眼。
那向来威仪的目光竟已染上颓色,鬓边又添了白发。
太后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妥协,“你若安好,他便安好。”
谢昭笑了:“他若安好,孙儿自然万事皆安。”
似是为了弥补,太后竟以“抄经有功”的名头,将她册封为兰陵公主,为她修建公主府,还亲笔为她的集贤书肆题字。
谢昭如今大半时日都留在玉华宫中侍奉汤药,往往需待太后睡下后,方能抽身赶往书肆。
如今的集贤书肆,因印本质量精良、校勘严谨,早已成为长安城中的金字招牌。
孟拙也在书肆中辟得一处清净角落,终日与书卷笔墨为伴。
谢昭仍清晰记得阿舅初到书肆那日。
他望着架上整齐码放的书卷,举袖拭泪,“这书肆的模样,竟与我年少时梦中景象,一般无二。”
阿舅救她性命,把她养大,书肆能成为他的安身之所、寄心之地,倒让谢昭心中宽慰不少。
她伏案写着新话本《平康坊雨夜案》,何苓跨入后院。
何苓如今在太医署供职,她身为女子,医术精良,平日只由她为太后请脉。
此刻见到她,谢昭还以为是太后病情又有了反复。
何苓却从药箱取出一叠书稿,道:“公主,下官有一事相求。”
谢昭接过,听她继续说:“这是我积年行医心得,又参详前人医案,编了本《百病方》。能否借书肆之力代为刻印?印成后,我便在家中医馆免费发给百姓。”
谢昭细细翻看。
里面收录百种常见病的疗法,从小儿惊风的推拿手法,到妇人产后调理的汤药配方,无不详尽入微。
期终穿插的经络图更是笔笔精细,显然耗费了不少心血。
她忙吩咐人去请李师傅,“这般利民的好事,自然要促成。”
何苓却面露难色:“只是这刻印的花费......能否容我先付一半,余下的日后逐月补上?”
谢昭闻言莞尔。她早听说何苓平日行医,连药钱都时常帮人垫付。
便温声道:“何医监,此书惠及万民,分文不需你出。”
李师傅来后,谢昭与他商量:“李师傅,现下有部《百病方》,得尽快刻印出来,此书容不得半点错漏。若能在下月完工,刻坊上下人人有赏。”
李师傅接过书稿细看,这是他谨慎之处,即便是东家吩咐,也得先审阅书稿,方能定下工期。
他翻阅片刻,颔首应道:“东家放心,这书页数虽不算多,但经络图和验方注解都十分精细。我们定会逐字核校,绝不敢马虎。下月印成,没有问题。”
几人围坐一处,一同细细翻阅书稿。其间若有不明之处,当即向何苓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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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乞留崔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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