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德妃在芙蓉苑设暖寒宴。
世家夫人们借着暖寒的名头，三三两两聚在暖阁里闲话，不动声色地为家中子女相看姻缘，倒也成了初冬里一桩雅致的乐事。
谢昭吃过暖寒酒，见苗璎独自躲在回廊转角，像是刚哭过。
她连忙赶去，还未开口，苗璎便扑进她怀中，大哭起来。
谢昭揽住她肩膀，“谁欺负你？”
苗璎哽咽着，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晋王他......”
谢昭心头一紧：“晋王对你做了什么？”
苗璎抽噎道，“方才有个婢子传话说德妃召见，谁知进了暖阁，只有晋王在那里。他说了两句轻薄话就......就伸手来拽我衣裳，我拼命挣扎呼救，他怕惊动旁人，这才罢手。”
谢昭冷笑：“晋王近来是越发猖狂了！”
她轻拍苗璎的背脊，温声道：“你先去歇息片刻，今日汪典军随行在侧，我让他暗中护着你，莫怕。”
待苗璎情绪稍稳，谢昭方整理衣袖走出暖阁。
卢湛先前还说他再也不念着谢昭了，此刻见她，心又痒起来，忙不迭上前搭话：“公主，你瞧这红梅开得多好，我刚得了一首小诗，正想请公主品鉴。”
谢昭语气疏离：“我于诗文一道向来愚钝，怕是要辜负卢郎美意。”
见她转身要走，卢湛急了，忙追上前：“那公主平日里都爱做什么？无论是什么，卢某都愿奉陪。”
谢昭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靶场，“我去射箭。”
卢湛快步跟上，赞道：“不爱红妆爱武装，公主果然非寻常女子！”
谢昭状似无意地行至晋王附近，挽袖搭弓，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皓腕，姿态曼妙。
晋王果然朝她走来。
“殿下。”谢昭盈盈一礼，眼波带着仰慕，看得晋王心头一热。
苗璎不识抬举，这谢昭倒是知情识趣。待他日后登上储位，再向太后要她，岂不美哉？
谢昭微微倾身，似是真心盼着赐教，“方才见殿下骑射，真是百步穿杨的好身手。我这点粗浅箭术，若能得殿下指点一二，便是天大的造化。”
晋王心头微动，右手已覆上她搭弓的手，触感细腻温软，他笑意温醇：“公主当日在马球场上的风采，也叫本王记忆犹新。”
谢昭轻垂眼睫，羞怯道：“我还一直盼着能与殿下切磋马球呢，只可惜，怕没这份福分。”
晋王见她这副模样，心花怒放，“公主既有此意，改日本王得空便约你。”
两人同挽一副弓，笑语盈盈。
卢湛在一旁看得眼热，凑到裴度身边，低声抱怨：“晋王那几下花架子，能教她什么真本事？她真想学射箭，怎的不来寻我？”
裴度抬手挽弓，羽箭离弦，稳稳钉在靶心，箭尾震颤不止，力道惊人。
谢昭目送晋王心满意足地走远，唇边的笑意瞬间冷却。
她刚转过身，裴度缓步踱来，目光沉沉地锁着她，“公主本是骑射高手，弯弓能射落云中雁，却在此处作小儿女姿态，与晋王虚与委蛇，我实在猜不透是何用意。”
谢昭本就心绪不佳，闻言挑眉，语带锋芒：“我是不是高手，与裴少卿有何相干？我乐意作何姿态，更不劳旁人过问。”
裴度语气平淡，“下官多嘴奉劝一句，公主若对晋王存了别样心思，将来至多是良娣之位，届时可别追悔莫及。”
晋王轻薄苗璎，谢昭本就憋着一股恶气，又想起裴度经常跟卢湛厮混，顿时冷笑：“怎么？在你们这些浪荡子眼里，女子见了皇室贵胄，都该巴巴地贴上去不成？”
裴度目光清亮，直直望入她眼中：“一年前，我奉圣命往龟兹宣旨犒军，曾于谢将军大帐外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谢昭怔住，她对这事毫无印象。
裴度缓缓道，“公主既对我全然陌生，又为何断言裴某便是那浪荡子？你这般与虎谋皮，就不怕被晋王缠上，脱不开身？”
谢昭回过神：“裴少卿又何尝了解我？便是天上落雷当场把我劈了，我对晋王也绝不会有半分男女之思，他今日欺辱苗娘子，我自有法子让他付出代价。”
裴度甚是不赞同，“伤敌二百，自损一千？”
谢昭漫不经心：“横竖近来也无甚要紧事。”
宴席散后，谢昭执意护送惊魂未定的苗璎回府。
裴度生怕她脑中又有什么奇思妙想，提着风灯，默不作声地走在两人身侧。
苗璎颇有些难堪：“今日原是不欲来的，只是阿姑说琬妹有了身孕，若全家都不露面，恐德妃见怪，倒劳烦你们相送。”
谢昭握住她手，“何必见外？”
若在从前，以杨氏的根基，这等宫宴未必放在眼里。
可因崔家之事，杨家、杜家子弟也受了牵连，如今正是谨小慎微的时候。谢琬有孕在身，不便出席，这进退维谷的差事，自然就落在苗璎头上。
裴度忽然驻足：“今日之事，苗娘子当告知尊夫才是。”
苗璎眼圈红了，哽咽道：“佑郎前些日子受舅姑责罚，我实在不忍他为此烦忧。”
裴度道：“蹊跷得很。杨家竟让娘子独自赴宴，这排场，未免不合常理。倒像是有意为之。”
苗璎想起夫君平日的温存体贴，更觉羞愧难当，“我说不出口，今日之事若传出去，岂不是让佑郎颜面尽失？”
裴度声音沉静，“错在晋王，与苗娘子何干？”
谢昭闻言，不由多看了裴度两眼。
裴度郑重道：“在下与文佑兄有过几面之缘，以我所见，他绝非不明事理之人。倒是杨家如今因崔案风声鹤唳，说不定府中另有蹊跷，娘子还需多加留意。”
送罢苗璎，裴度伴着谢昭缓步走向玉华宫。青石板上两人的影子时聚时散，静谧而微妙。
谢昭忽然驻足，仰头望着他，“裴少卿今日那番话，倒教我刮目相看。”
裴度故意停下脚步，轻快道：“不知公主指的是哪句？”
“便是那句‘错在晋王，与苗娘子何干'。长安城里那些纨绔，哪个不是把自己的风流韵事当作席间谈资？能说出这般明白话的，着实不多见。”
裴度急切辩解，“我不是那样的人。”
谢昭抿唇轻笑。
他神情凝重：“公主，且听我一言。如今储位之争已势同水火，绝非儿戏。你万不可再与晋王有任何牵扯，也切莫再行险招。至于苗娘子之事，我自有计较，必不叫她白白受屈，你不要再插手。”
谢昭望进他坚定的双眼，“好，我答应你。”
夜风拂过，只觉得他今日很是异常，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几日后，裴度亲自来到书肆，为她带来好消息。
谢昭一面为他斟茶，一面问道：“晋王当真被禁足了？”。
裴度唇角微扬：“我答应公主的事，还能不作数吗？”
谢昭好奇追问：“快说说，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裴度带着几分狡黠：“晋王纵容王府长史在京城开绸缎铺子，为垄断生意，逼得西市三家商户倾家荡产，闹出人命。我不过略施小计，让御史台的奏章恰好递到圣上案前，证据确凿，想压都压不住。
圣上龙颜震怒，将他召入宫中训斥，说他‘与民争利，德行有亏，大失天家体面’。最终罚他在府中禁足一月，闭门思过。”
谢昭听罢，由衷叹道：“你这法子，比我想的周全多了。”
裴度职在中枢，耳聪目明，这法子并不高明，此刻由她夸赞，只觉受用无比。
谢昭却突然忧虑道：“裴少卿，我这书肆是正当经营，虽说多少也借了太后的势，可从未使过卑劣手段害人，你日后千万别弹劾我。”
她平日虽大大咧咧，此刻生怕自己行差踏错，牵连爹爹。
裴度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脑回路逗得失笑：“我弹劾你作什么？你当我整日闲着？”
再说了，何医监如今简直成了集贤书肆的活招牌。她每赠出一本《百病方》，必定要与人说：‘这是集贤书肆免费为您刻印的’！
现如今，满长安谁不知道集贤书肆仁心济世？名声好得很呢！”
他语气戏谑，真诚赞许。
谢昭抚掌大笑：“何医监这般替我宣扬，我定要设宴，好好谢她一回才是！”
谢昭晚间从书肆归来，踏入玉华宫寝殿，便见谢琬挺着孕腹，正倚在她惯常坐的榻上。
她解下披风，“奇了？姐姐今日来给太后请安？”
谢琬低声道：“原是有此心，只是太后未肯见我。”
她忽地跪倒在地，谢昭慌忙搀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怀着身子行这般大礼，是要折我的寿数不成？”
谢琬泪如雨下，“四妹妹，小时候，你从龟兹回来，我抢你的点心，剪你的衣裳，打你骂你，都是我的错。”
谢昭取来软枕，垫在她腰后：“快别哭了。你如今是要做母亲的人，不可这般伤心。”
谢琬紧紧抓住她，“只求你念在姊妹情分，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让希郎官复原职。”
谢昭闻言失笑：“从前在谢家，姐姐说一不二，连兄长都要让你三分。如今嫁到杨家，倒学会低声下气了？”
谢琬闻言泪落更急，“你未成婚，怎知在夫家的难处？”
她擦了擦泪，继续道：“初嫁时他待我还算体贴。只是近来杨家受崔案牵连，阿姑终日怨怼，郎君被革了千牛备身之职后，便逼我给爹爹写信，求他在圣人面前说情。”
我连去三封家书，爹爹回信都说‘不可为’。自此，他和阿姑便动辄寻衅，我不让他和那些婢妾亲近，便说我是母老虎。”
谢昭忍不住道：“崔家满门抄斩，杨家却未伤一人，不过罢官了事。太后与圣人此举，分明只是借崔案打压世家气焰。爹爹若此时进言，岂不是逆了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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