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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不想做了

“红姐,我们已到你家楼下。你千万不可出来。”

又是同样的话,不知今夕何夕。

不待回答,助理便挂了电话,越发没大没小。

挣扎着起床,今天行程挺满。

镜子里,满口泡沫的女人,眼神有点涣散,还好,眼睛不肿,皮肤不皱,除了少些许光泽。不怕,待会儿洗好脸,敷个面膜,二十分钟后又是一条好汉。

感谢科技发达,这皮囊的临时应急措施,花样百出。红姐天生丽质,从无医美,前几年被黑脸部动刀,硬是素颜出镜,拍足医院检查全过程,自证清白。

如今的红姐,再无自证的必要。但是对职业的尊重,让她愿意妥协,必须三五不时的补水、美白、修复。

等坐到办公室,白T恤牛仔裤,一双平底鞋,素颜,只粉色唇膏打底,已然鲜嫩欲滴似年方二十。

“有时,我真是又气又爱你这波澜不惊的样子。”

真正的经纪人是亦师亦友亦如母的陈太,从夫妻档的影视公司做起,现在独揽旗下艺人经纪事务,与老公渐行渐远,业务却交织越来越深。

“为什么不避嫌?”

“我以为已经是陈词滥调。”

“何逸真是够狠,自己亲弟弟都不放过。”

“我和何逆……本也没有什么。”声音放到足够轻,似带着歉意,又像回忆。

“你和他有没有什么,谁在意?大家更喜欢看他对你有什么!”

城中钻石王老五,三十郎当不结婚是正常,但是身边一个女伴也无,就不能不让人背后浮想联翩。

“他能有什么?昨日何逸不是已经借我的口敲打,我的理想型,永不会是他。”

红姐翻着面前的几个剧本,知道这是接下来的任务,好在,她尚有挑选的余地。

陈太叹息,坐回大班椅,利落短发,夹在黑框眼镜后。

其实何逆不错,人长得不算英俊小生,胜在耐看,长期户外运动,古铜色皮肤,剑眉星眼,整个人许是家族遗传之故,略微纤细,穿上衣服,一丝肌肉的痕迹都看不出,所以坊间一直有传他是故意美黑,好使自己显得MAN。也只有他们彼此熟稔的才知,何逆是不折不扣的直男。

“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不考虑他?毕竟,你们也认识十余年……”

话是试探着问出口的,本没有想有答案,结果红姐合上剧本,认真地回答。

“我想结婚生子,但不是和他。”

陈太惊。这可是大事。

虽然大满贯奖项到手,此刻的红姐是独孤求败,能够打败她的只有她自己,可是如果尚未上阵,便临阵脱逃,这可不像她的风格。

“切,逗你呢!”

红姐看着陈太镜片后瞪大的眼睛满是惊恐,便装不下去。

“但是,我不想出席活动、饭局是真。往后,能不能只拍戏,一年两部。”

似是试探,也是谈判,不亢不卑。

经纪约条款庞杂,知名大律师改了又改,添了又添,以往,她愿意被捆绑,自当另论,如今,即使打起官司,她也不怕,大不了回到十六岁,还能重新申请学校,多一次念书的机会。

“那综艺?”不愧是生意人,陈太状态秒回,开始讨价还价。

“不确定。但是像昨天那种谈话,”红姐指指自己的太阳穴,“太烧脑,斗智斗勇,我不喜欢。”

“可是昨天的访谈不是你自己愿意?”

“我不愿意,何逸也有千百种方法找上我。”

耸耸肩,她认识何逸也十余年,不是朋友,也不想当敌人。

“半夜秀美腿,高调看婴儿,你这是主动配合她这期节目炒作?”

陈太精光闪过,心中喟叹,知她比胞姐聪明,没想到聪明如斯!

“如果我说没有,你也不会信,那么,随便吧。”

怎敢不信,毕竟是手中最大王牌。

“所以我才说,你是老天爷赏饭吃,这么多巧合,都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发生。”似想起了什么,从面前剧本里抽出一部推过去,“现在何逸不仅对你无话可说,还欠了你三分人情,这部戏,要不,你就接了?”

为了防止先入为主,剧本打印出来并没标注作者,只看她喜欢哪个片段,再进一步接洽。

现在谜底揭开,仔细翻阅,倒也没有多少情绪,因为这个故事,她倒是真的喜欢。

“你是想借她的飞扬跋扈立我小白花可怜人设?”

红姐笑,都快三十的人了,哪里还白?

“她棒打鸳鸯,不用我说,公道自在人心,你出道第一部戏是她编剧,十余年后再度合作,为什么不能是访谈后握手言和?”

“所以,何逆夹在中间,还要被炒上三五回?”

陈太细细端详,话问的直接,面上却无丝毫变色,这张脸,三庭五眼鬼斧神功,盯久了,任是谁都会败下阵来。

“哎,其实,因为这部戏内定了冲奥,代表港台地区。”

瞬间松懈来下,红姐觉得自己越活越回去了,在意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做甚。已经走到此地,除了再往上一个台阶,她还有什么追求呢?

她曾经想要的,她试过了,不够甜,不足以弥补前半生的苦。

定下剧本意向,剩下的事自然有人去张罗。下午是出席新任港姐的第一场慈善活动,在赤柱的荒郊野岭做环保推广,也不知道哪位神仙想出来的主意。

保姆车上简单画了淡妆,知道会统一佩戴帽子,又不宜喧宾夺主。天气太热,现场甚至夸张的摆放了大量冰块,当然不宜入镜,防止被群众诟病。

活动流程简单,港姐美丽大方,与诸位握手,言必称前辈,谦卑有礼。

年轻的面庞,据说是帝国理工回来的高材生,纯天然的鹅蛋脸,带着与当下潮流趋势不那么符的古典美。但是红姐看着却只觉赏心悦目,是一个有足够资本笑的如此灿烂的姑娘。

照例有特约嘉宾,不想却是何氏姐弟。最近见的颇有点频繁,也不知是喜是悲。

何逸亦是白衫靛蓝裤子,仔细一看,依然是BC的亚麻系列。何逆倒是更随性,粉色POLO衫白色五分裤,与活动主格调虽不协调却又融洽。

新任港姐热络的与何逸贴面,低声唤auntie,原来是熟人,难怪。

拍完照,摆完POSE,真正负责干活儿的义工方才登场。何逆站在阴凉处,连墨镜都没摘,一看就是纯陪同。

什么时候姐弟俩关系这么好了?

想起昨晚的通话,红姐有点尴尬,认识多年,相处模式依然仿佛是初见时模样,有七分亲近两分疏离,尚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想上前道声谢,为节目,也为文章,更为那通电话,才刚走到面前,何逸已经拖着人过来。

“阿逆,还记得Angela 么?阿正堂哥的女儿。”

“呵,打算复婚?”

阿正是何逸前夫,同样是世家子弟,因而玩的开放,让错信了皮囊即正义的何逸,失去对婚姻的全部美好期望,半年婚姻,不欢而散。

何逸不好发作,耐下性子好声好气:“胡说什么。Anglea同我投契,今天叫你来认识认识,今后少不得多帮帮她。”

“既然是世侄女,自然要提携。”何逆点头,墨镜之下,不知道眼神看向哪里,旁边的红姐觉得私人场合,自己有点多余,点点头,便想转身离开,却被何逸不软不硬挡住去路。

“Angela叫我auntie,那是她懂礼貌,你和她又没关系,别摆Uncle的谱,人家同你一个书院毕业,是你嫡亲小师妹。”

不愧是港姐,见惯大场面,姐姐叫auntie,弟弟马上叫逆哥,热热情情的拿出手机交换联系方式。

“这是红姐,也是你的前辈,”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戏份,红姐的永久微笑脸再次派上用场,看不出真实想法,是人畜无害的淡定笑容。

小姑娘再度点头招呼,毕恭毕敬。

“不过红姐主要是电影圈的人,你这一年卸任了总是要转做幕后的,演技这些就不必学了,学学红姐接人待物吧,今后你爹地的公关公司少不了要交给你。”

还有什么看不出来呢,这是给何逆介绍女朋友呢。

不仅充当红娘,还要做回判官。红姐虽然只会演戏,也只是因为老天没有给她机会去学其他。

回到中环已经傍晚,有个饭局不得不去,想到上午还在同陈太拉扯,晚上已经败下阵来,半永久的微笑此刻如放了气的皮球,溃不成形。

包厢里冷气太足,裹上披肩仍觉得冷,一众人左等右等,主角方才登场。换了装束的何逸挽着一位中年男士入内,众人起身招呼,陈太上前施以贴面礼,此人地位可见一斑。

聊来聊去,不过是新剧三分天下。何逸作为编剧,此次又得投资人鼎力支持,一度威风过导演,尚有男主角未定,又是各家发力目标。

红姐喝了约七八杯红酒,发消息给助理让准备解酒药,思忖片刻,又想趁乱提前离场,不想却被何逸撞见,端着酒杯上前,少不得回身拿起酒杯虚与委蛇。

“同阿逆关系还是那么好?”是问句,却是肯定语气。

“别理她,给她摆脸色,才能速速离开。”是谁?又是谁在她耳边怂恿?

然而脸色比内心麻木,端着的依然是笑脸。

“何小姐……”到底有几分醉意,想好好回答,脑中却一片空白,摆脸色自然痛快,但是她不能,陈太在,投资人在,她不只是她自己,她知道陈太还想塞新人进来混个三四五号角色。

“这么多年,还算你识相,阿逆年纪也不小了,何不帮人帮到底,劝他收心结婚,娶妻生子?”

“何小姐实在是谬赞了,我对阿……何先生,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顿了一顿,觉得矮掉几分,似有不甘,于是又补充:“我们是朋友,也只是朋友,并未见得有多熟。”

说完,一饮而尽,错身离开。

“真是厉害,岿然不动,这副皮囊果然金刚不坏,红姐历练得道!”

闭上眼,坐在车内,后视镜内,是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你在对我说话?”呵,不过一具躯壳,若非我内心强大,要你何用,你有何用?

“红姐……我没说话……你是喝多了吗?

副驾驶的助理,转头看向后排,那句低语到底是红姐说的还是自己幻听,毕竟此刻,人已经酣然入睡。

趁着开机前,又去探望了干女儿,小小婴儿,几日不见,红皱都已消退,慢慢开始露出白皙肥嫩,真正是粉团子一枚。

“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都写婴儿是天使!”红姐感慨,小小婴儿抱在手内,轻轻软软,黑黑的瞳仁里,只有你,这般全心全意的凝视,真是心都化了,即使要全世界,也立刻马上不带犹豫的奉上——如果我有的话。

“趁着年轻生一个,恢复快。”

摇摇头,同谁生?

“还舍不得演艺圈?”

再摇头,不是舍不得,也不是离不开,而是这十余年,只习得这一件事,如若一下子抽离,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华哥呢……”

“他是下部戏男主角。”

对方整理婴儿的手顿了顿。

“那你……”

第三次摇头,能怎样?约都签了。

“都是一个圈子,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避了快半年,已经够久,久到快忘了分手时的狼狈。

她说,我想结婚生子,尝一尝普通人的生活。

他说,每天演戏,什么样的生活没有试过?

她说,演戏演的都是别人的,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拥有幸福。

他说,我也想试试,能不能和你站在同样的高度,给你幸福。

“得奖就这么重要吗?”她不太明白,家里的奖杯,一个都没有摆出来,因为她从不觉得这些代表什么,她不过是通过自己的工作,让家人让自己生活好一点。

“亲爱的,那是因为你都已经拥有。我不想,某一天被人说吃软饭,我希望,你是红姐,我是华哥,而不是谁的老公。”

她有点懂了,于是开开心心陪他签下一部戏,他是男主角,她友情客串了女三号,新闻出街,皆是她甘做绿叶,对艺术有追求,对新人有奉献的赞誉。

女一人前人后红姐叫的更欢,不过才小了两岁,便真把自己当作初生婴孩一般。

连陈太都疑惑,女一是否与红姐有甚瓜葛,几次试探无果,只能盯住助理留心,别被有心之人乱写。

助理哪里敢说,暗通款曲的另有其人。

好在,这部戏的确拍的不错,导演以严苛出名,碰上拼命三郎的阿华,两人至此结缘,后来力作一部接一部。

但是当下,两人却长达半年没有独处机会。

彼时,红姐已经忘记是如何相识的。相知的过程,她记得很牢。因为再没有何逸这样高高在上的人指手画脚,也因为无人知晓,所以全凭两个人自己的意思,他们一起讲身世,讲梦想,分享演戏的心得体会,共担遇到的困难不公,也分享年轻的身体与灵魂,共泄亢奋里无处安放的火气。

“后悔过吗?”

“什么?”明白过来红姐指的是婴儿,很快摇摇头。

“我爱她,与任何人无关,她是我一个人的女儿。”

这样全心全意的爱,真正难能可贵,只是,不知能坚持多久。

小婴儿什么烦恼都无,只知吃与睡,稍微不舒服哼唧两声,立即有人上前关照,将来长大一些,便有学业问题,也会有同学往来,不知那时如若三天两头接获老师家长投诉会否头大。再大一些,情感问题,专业方向,学校选择,三天两头闹着离家出走,一句“你不爱我了”的控诉,会否将十数年抚养之恩,皆数勾销,恨不得没有生过?

可是,有这样一个小人儿,你陪着她长大,给她你的所有,避免你曾经的悲剧,会否让自己也同时得到救赎?红姐想,她从小家庭残缺,缺衣少食,氛围不睦,所以她很想试试,自己会否比母亲做的更好,会否有爱人的能力,会否经营得好一个家。

可惜,孩子不似商品,万一不喜,亦不能退货,终究会活成两个人一世的怨怼。

电话响起,没有名字,但是她知道,是母亲。

叹一口气,她不想做那个被退货的小孩,哪怕她无法选择“购买”她的人。

“新戏什么时候开拍?”

难得的关心,让红姐受宠若惊,机械地回明天,一时间,吃不准对方要干什么。

“你大姐过去陪你,”顿了一顿,可能觉得语气不够求人的意思,补充,“不做助理,不要工钱,她刚失恋,心里不快,让她出去透透气,有点事做,能够快点忘掉。”

真正关心女儿的母亲,连失恋这样冷暖自知的事,都恨不得亲身上阵替代。

很多年前,她记得,她也是感受过这样的爱的,直到胞姐走后,她成为养家的顶梁柱。没有犹豫,就放下了学业,如此兢兢业业,一家人从二十尺危楼搬到公寓,虽然依然没有自己的房间,需要夜间在客厅打地铺,但是母亲与大姐总算有了张大床,可以相互依偎。

挂了电话,良久。给助理发消息,让他安排。

是夜,便做了一个梦,梦里白发苍苍,容颜老去,身形佝偻,在无人的街市,默默揾食,忽然灯光大亮,四处涌现无数双眼无数张嘴,都是讥讽与唾弃。

惊醒后,去厨房倒水喝,玻璃窗映出苍白的脸,眼睛很大瞳仁很黑,鼻子小巧立挺,脸只巴掌大小,都说她三庭五眼比例绝佳,她自己不觉得,大概是曾经看着胞姐同样的脸,已经免疫。

就是这张皮囊啊,让她延续了胞姐的命运,其实细看,两人的眉眼差异显著,当年进组第一天,便被剃掉剑眉,描画成柳叶弯弯,大而圆的眼睛,拉长了眼线,以增添娇媚。

没有这张皮囊,应该,就不用做了吧……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才发现,今夜的水为什么不解渴,原来错倒了红酒。

眼大而瞎,大概说的就是她。

哂笑,看眼时间,还够睡三小时,醉卧床上,将脸埋入蓬松的羽绒枕。

“咄!快起来,闷到我了,明日有了印记,如何出街?”

又是这副皮囊,要求甚多,不自量力。

“你长于我身,自然我说了算。”胃有些疼,似乎趴着才能够缓解一二。不想动,宁可这一夜再漫长点。

“不要小瞧,我也有我的能量。”

是是是,自然信,那我不想做的,你便去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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