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燃从未觉得一节课的时间如此漫长难熬。嘴里的葡萄硬糖化作小小的甜核，勉强压下了心头那点残余的燥意，却压不住百无聊赖的空虚。他斜斜地靠在椅背上，肩膀抵着微凉的窗台，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教室里游荡。
大多数人都遵循着课堂的节奏，或凝神听讲，或埋头笔记，或困倦挣扎。唯有他的新同桌，江烬，自方才为了平息他的炸毛而抬头看了眼讲台后，就再也没抬起过头。她像是将自己彻底隔绝在一个无形的屏障里，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那本薄薄的练习册中，周遭的喧闹与她无关。
细微的、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奇异地穿透了课堂的背景噪音，钻进沈亦燃的耳朵。他下意识偏过头，视线落在她身上。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慷慨地洒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纤细的阴影，随着她书写的动作轻轻颤动，像一只栖息停歇、偶尔扇动翅膀的蝴蝶。
他之前没仔细看，现在闲得发慌，倒是有了打量的心思。
她真的这么好看？
沈亦燃的目光从她颤动的睫毛，滑到挺翘的鼻梁，再落到微抿的、色泽偏淡的唇上。
……好像，还真的很好看。他漫无边际地想，那种带着冷感的、拒人千里的好看。
他就这么靠着窗台，安静地看着，破天荒地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江烬的笔尖蓦地一顿，随即流畅地画下一个句点。她极轻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满意的作品，放下笔，活动了一下纤细的手腕，眉梢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那细微的表情转瞬即逝，却清晰地落入了一直看着她的沈亦燃眼里。
然而，就在她活动手腕的间隙，目光不经意地一偏，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沈亦燃毫不掩饰的注视。
两人俱是一顿。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片刻。
沈亦燃生了一双极其标准的桃花眼，眼窝深邃，睫毛浓密，看电线杆都自带三分深情感，配上那头嚣张的红发和过硬的身手，连续两年被票选为校草不是没有道理。只可惜脾气一点就炸，前来示好的女生大多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最惨的甚至被他几句毒舌直接嘲讽到哭，这也让他在“博雅一中最难追榜”上稳坐头把交椅。
此刻，这双看谁都显得多情的桃花眼，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些许来不及收回的探究，落在江烬脸上。
而他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了江烬的眼睛——同样是一双桃花眼，却与他的截然不同。
她的眼睛更媚，眼尾的上挑弧度天生带着钩子，但偏偏是偏清冷的开扇型双眼皮，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份媚气，显得疏离又高级。睫毛很长，却不像他那般卷翘，而是微微垂下，像是给瞳仁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将眸底原本可能有的光芒敛去大半，只余下沉静的、近乎平淡无波的神采。
这感觉很奇怪，仿佛目睹一场本该磅礴的瀑布，却只流淌着涓涓细流，那种巨大的反差反而更引人想要探究其下的深潭。
她的皮肤很白，却不是病态的苍白，脸颊透着一层自然的、健康的红晕，像上好的白瓷染了薄胭脂。几缕微卷的发丝被窗外溜进来的微风轻轻吹起，柔软地贴在她颊侧。
而现在，这幅仿佛绝世画卷中走出的主人公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独特又好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迷茫，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你看什么？」
沈亦燃的心脏像是被那眼神轻轻烫了一下，猛地漏跳一拍。偷看被抓包的尴尬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耳根又开始不争气地发热。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或者像往常一样恶声恶气地怼回去“看你怎么了”，但话到嘴边，却被她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卡了壳。
他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强行绷住脸上那点快要挂不住的痞气，下巴微扬，试图夺回一点主动权，声音却比平时低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别扭：
“……怎么，题太难，做不出来看傻了？”
话一出口，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江烬的目光在他那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却让沈亦燃觉得自己像个被看穿了心思的蹩脚演员。她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挑了下眉梢——这个动作她做起来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讽意味——然后，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的练习册上，随意地翻着，找了道题，慢慢写了起来。
就在沈亦燃以为她打算彻底无视这句蠢话，正暗自松了口气，又莫名有点失落时，她却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清泠泠的，像冰块轻碰杯壁：
“比把你叫醒容易点。”
笔尖甚至没停，继续在纸面上流畅地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沈亦燃：“……”
刚平复下去的血液“轰”一下又有点往头上涌的趋势。这女的！嘴是淬了毒吗？！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他猛地扭回头，抓起桌上那本饱经摧残的数学书，哗啦哗啦地胡乱翻着，企图用巨大的噪音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抗议。动作幅度大得连带桌子都微微震动。
前排的陆天野肩膀又开始疯狂抖动。
江烬似乎完全不受影响，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沈亦燃自己折腾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根本无动于衷，像是一拳拳都打进了空气里，憋闷得无以复加。他泄愤似的把书往桌上一拍，发出“啪”一声响，引得讲台上的数学老师都投来警告的一瞥，眼神仿佛要把这个扰乱课堂秩序和前面像踩了电门的人一起打包扔出去。
他悻悻地趴回桌上，侧过脸，只能看到江烬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鼻尖那点讨厌的玫瑰冷香又萦绕过来。
他愤愤地想，这香味跟她的人一样，冷冷淡淡，却又无孔不入。
时间滴答流淌。
沈亦燃趴着，却毫无睡意。嘴里的糖早已化完，只剩下一点淡淡的葡萄甜腻残留在舌尖。他百无聊赖地用指尖抠着书页的边缘，视线不受控制地，又一次飘向旁边。
阳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手指很漂亮，纤细修长，握着笔的姿态稳定而放松，解题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不需要停顿。
看着看着，那股莫名其妙的燥意竟慢慢平复了下去。他甚至有点昏昏欲睡起来。
就在他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一张小小的、折起来的纸条，被两根纤长的手指推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沈亦燃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警惕地瞪着那张纸条，又抬眼瞪向它的主人。
江烬依旧没看他，仿佛递纸条的不是她。
不是吧，又来？这次是骂他蠢还是说他打呼噜？
他内心激烈斗争了三秒钟，最终还是败给了该死的好奇心。他做贼似的飞快伸出手，一把将纸条攥进手心，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在桌下展开。
依旧是那筋骨劲瘦、干净利落的字迹，但这次的内容却让他完全愣住了。
「糖，甜吗」
没有嘲讽，没有毒舌，只有一个简单的问句，甚至末尾连标点符号都懒得加。
沈亦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极其陌生的、微痒的情绪悄然蔓延开。他捏着纸条，指尖甚至能感觉到上面极淡的、属于墨水的凉意。
他猛地扭头看向江烬。
她依旧保持着书写的姿势，侧脸沉静，仿佛刚才那个递出纸条的人不是她。只有耳垂在阳光照射下，透出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粉。
沈亦燃盯着那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粉色，看了好几秒。忽然间，之前所有的不爽、憋屈、炸毛，都奇异地烟消云散了。
他喉结动了动，重新趴回桌上，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他也抓起笔，在自己那本崭新的、一片空白的数学书扉页的角落里，歪歪扭扭地、力透纸背地写下两个大字：
「一般。」
写完后，他用手指把那本书，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推回到两人桌子的中间线附近。做完这一切，他立刻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只留下一个红得格外明显的耳根，暴露在空气里，和阳光下发梢跳跃的火焰般的颜色相互映衬。
江烬写字的笔尖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她没有转头，但眼角的余光似乎扫过了那本书扉页上那两个嚣张又别扭的大字，仿佛看到了写字的人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
然后，她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轻极轻地，弯了一下。
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小石子，涟漪无声荡开，转瞬即逝。
前排的陆天野对后排这场无声的、暗潮涌动的交锋毫无察觉，他正对着数学老师布置的一道题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窗外的阳光悄悄移动了几分，将两人的桌子笼罩在同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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