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晚自习,教室里的灯光白得晃眼,空气里弥漫着书本纸张和夏日夜晚特有的燥热气息。讲台上空荡荡的——老师们都去开会了,只留下满室学生埋头苦读,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的背景音。
郁夕洛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凝神思考,微蹙着眉,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安静。
他旁边的安乐,表面上规规矩矩地摊着练习册,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却藏在桌洞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无声地滑动。他假装在全神贯注地‘打游戏’,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演技堪称浮夸,然而手机摄像头的焦点,却始终隔着桌洞的阴影,精准地对着身旁那个对一切毫无所觉的人。
镜头里,郁夕洛微垂的眼睫,挺翘的鼻梁,偶尔因为思考而无意识轻咬的下唇,还有那件即使在闷热夜晚也未曾脱下的深色外套……都被悄悄定格。安乐嘴角噙着一丝得逞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笑意。
这‘游戏’一打就是半个多小时。
直到——
‘咔嚓!’
一声轻微的快门声后,一道刺眼的白色闪光猝不及防地亮起,瞬间照亮了安乐桌洞下方那一小片空间,也像一道无声惊雷,劈开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静谧。
郁夕洛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惊动,猛地转过头,清澈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诧异和询问,直直看向光源处——以及,手里还捏着手机、屏幕界面停留在相机模式的安乐。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一瞬。
安乐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那点偷拍被抓包的心虚和尴尬无处遁形。他飞快地锁屏,把手机塞回口袋,动作快得几乎带风。然后,他抬手摸了摸鼻子,扯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郁夕洛探究的目光。
“咳……那什么,”他压低声音,试图蒙混过关,“手机……自己亮的。”
这借口蹩脚得他自己都不信。
没等郁夕洛反应,或许是觉得尴尬气氛需要活跃,又或许是想转移注意力,安乐突然伸出手,带着点不由分说的亲昵,揉了揉郁夕洛的头发。动作有些乱,带着点心虚的急躁,把郁夕洛原本柔顺的头发揉得翘起几根呆毛。
“看什么看,好好做题。”他恶人先告状般地嘟囔,自己却做贼似的飞快抬头瞄了一眼教室前后门,确认没有老师巡视的身影。
做完这一系列欲盖弥彰的动作,安乐试图重新找回一点平时游刃有余的潇洒姿态。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单手搭在椅背上,身体微微后仰,想摆出一个慵懒随性又帅气的造型,最好能让旁边这家伙忘记刚才那点小意外。
然而,帅不过三秒。
他身下的椅子腿似乎因为刚才慌乱的动作偏离了原位,在他重心后移的瞬间——
‘哐当!’
一声不算太响但足够引人注目的声音响起,安乐连人带椅子猝不及防地向后一滑,紧接着重心失控,整个人颇为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
他摔得有点懵,维持着半躺倒的姿势,脸上那点强行装出来的镇定和试图耍帅的表情彻底碎裂,只剩下满满的错愕和糗态。
周围有几个同学被声音吸引,好奇地看过来。
郁夕洛看着刚才还在揉他头、此刻却坐在地上发愣的安乐,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和沉静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笑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他很快垂下眼睫,遮住了那点情绪,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椅子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仿佛在无声地划清界限,表示不认识这个笨蛋。
安乐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摔疼的地方,一边灰溜溜地扶正椅子。他偷偷瞟了一眼郁夕洛,见对方依旧低着头,似乎专注于题目,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却暴露了他并非毫无波澜。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打破了这一夜的尴尬与微妙。
人群开始涌动。安乐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趁着郁夕洛不注意,飞快地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了几下。
几分钟后,一条仅部分好友可见(实则对某个特定的人完全公开)的朋友圈更新了。
没有配文。
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构图有些歪斜,明显是仓促间拍的。焦点却抓得很准——暖白的灯光下,少年微低着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侧颈和长而密的睫毛,他握着笔的手指纤细白皙,正在演算的草稿纸上字迹清秀工整。整个画面带着一种偷拍特有的、模糊又动人的生活感,和一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温柔注视。
当然,这条朋友圈,以及那张照片背后更深的心事,此时的郁夕洛还一无所知。他只是在人流中,安静地走着,偶尔抬手,理顺那几缕被某人揉乱的头发。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教学楼瞬间喧腾起来。人流如开闸的洪水般涌向各个出口。安乐迅速将手机塞回口袋,几步便追上了刻意走在人群边缘的郁夕洛,与他并肩融入嘈杂的人流。
经过一楼公告栏时,那里意料之中地围了不少人,议论声嗡嗡传来。
“白激动了,分班名单跟开学初一模一样……”
“听说是教育局下了文件,不准搞动态分班了……”
“也好,省得折腾……”
郁夕洛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去看一眼。这种集体的喧嚣和变动总让他想远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拽住了安乐校服的袖口一角,低着头,想拉着他快速穿过这片拥挤的区域。
安乐被他这罕见的主动接触弄得一怔,随即眼底漾开笑意,任由那只微凉的手牵着自己(哪怕只是袖口),顺从地跟着他往外走。
刚踏出教学楼的门廊,清凉湿润的空气便扑面而来。细密的雨丝在夜色中织成一张朦胧的网,不大不小,却足以在片刻间沾湿衣衫。地面已经洇湿了一片,反射着周围路灯昏黄的光晕。
周围是急着跑回宿舍的学生们,惊呼声、笑闹声、踩过积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在一片忙乱中,安乐却不急不缓。他像是早有准备,从容地从书包侧袋里抽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咔哒’一声撑开,举过头顶。
然后,他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将身旁的郁夕洛揽进了伞下,带向自己。
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这把伞,一个人用绰绰有余,两个人站开些便都会淋湿肩膀。只有像现在这样,肩并着肩,手臂紧贴着手臂,身体几乎靠在一起,才能将两个人都妥帖地容纳其中。
郁夕洛能清晰地感受到安乐手臂传来的温热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校服,存在感强得惊人。他的呼吸微微一滞,身体有些僵硬,却并没有挣开。
校园小径上的路灯在雨幕中化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光线被细密的雨丝切割得朦胧而温柔。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又连绵的‘啪嗒’声,落在两旁香樟树的叶片上,又是更细碎的沙沙声。整个世界仿佛被这雨声和昏黄的灯光包裹,与周围跑动的人影隔开,只剩下伞下这一方小小天地。
两人沉默地走着,挨得极近,近到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被雨水浸润过的气息。
走着走着,安乐忽然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几乎要贴上郁夕洛的耳廓,湿热的气息伴随着压得极低、带着磁性的嗓音,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今天的氛围……很合适呢。”
郁夕洛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攥了一下,骤然失序。他这一停,撑着伞的安乐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没等郁夕洛从这暧昧不明的话语中回过神,安乐已经稍稍转到了他面前。伞随着他的动作倾斜,将两人更密实地笼罩其中,也恰好让安乐的上半身隐没在伞沿投下的阴影里,而郁夕洛的脸,则完全暴露在从侧面路灯照射过来的、朦胧昏黄的光线之下。
安乐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深深地望进郁夕洛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里。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或沉静的眸子,此刻被灯光映照,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带着一种不知所措的茫然,显得格外……诱人。
看着这样的他,安乐只觉得心尖发软,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了上来,让他脱口而出,声音比刚才更加清晰,带着不容错认的认真:“小可怜,我喜欢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伞外的雨声、远处隐约的喧闹,都像是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
郁夕洛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阴影中安乐模糊却轮廓分明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炽热情感。路灯的光柔化了他脸上所有的棱角,却照不亮他此刻翻江倒海的心绪。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也许只有半分钟。郁夕洛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艰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安乐的心狠狠一揪,他想说‘不是浪费’,想告诉他他有多好,想用力抱紧他驱散他所有的不安……但看着郁夕洛低垂下去、拒绝对视的眼睫,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气氛瞬间从刚才的暧昧悸动,跌入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尴尬。
雨还在下。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机械地继续往前走,共用着那一把必须紧紧相依才能避雨的伞,身体靠得极近,心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直到走到宿舍楼下,收了伞,一前一后踏上楼梯,走进304寝室。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和窗外未曾停歇的雨声。
尴尬,像潮湿的空气,弥漫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后记:
(郁夕洛第一视角)
药瓶。白色的。圆圆的。好多。一片两片三片……数字飞走了。抓不住。舌头是木头。苦。好苦。为什么这么苦?吞下去。对。吞下去就好了。喉咙为什么不听话?在跳。在抖。身体也在抖。为什么在抖?冷吗?不对……是害怕?害怕什么?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死死死死死。
爱?
谁爱我?
不对。是死。
累。骨头里灌了铅。不,是灌了水泥。沉。往下掉。
玻璃。亮晶晶的。在笑。它在对我笑。拿起来。手指破了。红色。好看。比白色好看。
裤子……碍事。拉开。皮肤好白。像纸。脆弱的纸。划一下。对。就一下。
声音。咔嚓咔嚓咔嚓。是皮肤在唱歌吗?痛!尖锐的痛!炸开了!红色的河!流出来了!热的热的!看到了吗?我在流血!我在流血!哈哈哈……安静了。终于……安静了。世界闭嘴了。不吵了。好舒服……飞起来了……
天花板在转。好黑。为什么这么黑?月亮!月亮!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你为什么背过脸去!你也讨厌我吗?!连你也不要我?!光……一点点就好……求你……
黑。怕黑。我怕黑。妈妈……?不对……没有妈妈。没有人。只有我。和我腿上的红色。它在抱我。它是热的。我是冷的。
(第三视角)
房间像一口灌满了沉重沥青的棺材,空气粘稠得让人张不开嘴,每一次呼吸都费尽全力,吸进去的是绝望,呼出来的是虚无。灯光惨白,照在郁夕洛过分瘦削的脸上,把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映得几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微弱地跳动。
“你怎么不去死?”
脑海里尖锐的声音再次炸开,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残破不堪的神经。他蜷在冰冷的地板上,骨节分明的手指颤抖着拧开那个白色的小药瓶。哗啦啦——数十片白色的安眠药片倾泻在他掌心,堆成一座小小的、能带来暂时安宁的坟。
“你这种没人会爱你。”
他一片一片地,机械地把药片塞进嘴里。干燥的唇瓣擦过药片粗糙的边缘,舌根泛起无法忽视的苦涩。喉咙因为恐惧和抗拒本能地收缩,吞咽变得异常艰难,每一片药下去,都像吞下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刮擦着食道,沉甸甸地坠入胃袋。可身体背叛了意志,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咯咯’声。
是什么呢?这无法抑制的颤抖?恐惧吗?
不懂……脑子里是一片浑浊的泥沼,无法思考。
会有人……爱我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更深的黑暗吞噬。不对……问题的答案,不该是“爱”,而是……“死”吗?
好累啊……像是跋涉了亿万年的荒漠,灵魂的重量已经超过了这具瘦小躯壳所能承受的极限。
目光涣散地游移,最终定格在脚边一块不小心打碎的玻璃镜碎片上。边缘锐利,闪着冷硬的光。他伸出依旧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块最锋利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一丝殷红悄然渗出,但这痛感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他慢慢拉下松垮的居家裤,露出大腿根部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那里能清晰地看见骨骼的轮廓。他握着玻璃片,冰凉的触感紧贴着皮肤。没有犹豫,或者说,犹豫早已在无数个这样的黑夜里消耗殆尽。他用力,狠狠地划了下去——
“嘶……”皮肤被割开的触感先是清晰的、线状的凉意,随即,一股灼热的、尖锐的剧痛猛地炸开!一道长约□□厘米的口子狰狞地绽放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一道丑陋的烙印。皮肉向外微微翻卷,先是呈现出一道白痕,下一秒,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汇聚成细小的溪流,沿着他瘦削的腿侧蜿蜒而下,温热而粘稠。
很疼……尖锐的,撕裂般的疼。
但很奇怪,在这极致的疼痛袭来的瞬间,脑海里那些喧嚣的、恶毒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战栗的……平静。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仿佛被这一下彻底割断,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被这涌出的鲜血带走了一部分重量。很放松……一种濒临毁灭般的、病态的放松感笼罩了他。身体的颤抖,竟然奇异地减缓了。
他瘫软在地,仰头看着窗户。
天很黑,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有一弯月光,清冷地挂在天边,但它吝啬得很,一点光芒都不愿意施舍给他,宁愿照亮远方的建筑轮廓,也不愿探进这扇窗户,触摸他冰冷的身体。
他蜷缩起来,抱住自己流血的身体,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婴儿。
我怕黑……
无声的呐喊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却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只有血腥味和药片的苦涩,混合成这绝望夜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大家好好爱自己 好嘛?答应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空荡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