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忆这人性子外热内冷，唯独对段惜之很好。
不过段惜之一向招人喜欢，所以从来不觉得裴忆对他的好有什么特别。
直到现在，裴忆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他了。
段惜之就接受不了了。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重，再开口时，裴忆的嗓音缓和了很多，他说：“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是有什么苦衷吗？”
裴忆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届0:4的世界杯对段惜之造成的打击有多大。
即便历届的比赛中，段惜之不止一次被人打到过0:4，但裴忆能隐约感受出，多哈世界杯后，段惜之的心气散了。
所有的骄傲和不屈，通通消散在了0:4的大比分中，过往的荣辱皆化作云烟，像是在沙漠中顶着风沙走了很久，终于接受了没有绿洲的事实。
段惜之没有及时离开现场。
而是沉默地站在球桌前，垂眸望着搁置在桌面上的球拍，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
最终将球拍收起来，拎起包，背对着观众席挥了挥手，走了。
一如过去的每一场比赛结束。
没有人察觉到段惜之的不对劲，网络上遍布对他的谩骂和攻击，偏偏秦硝止步于半决赛，偏偏夺冠的担子全压在了段惜之身上，偏偏段惜之输了，偏偏还输得这么难看……
只有裴忆感受到了异常。
以前输比赛，不管多晚，哪怕他已经躺床上睡着了，段惜之都会挤进他的被窝，用那双倔强而明亮的眼睛哀求他：“裴忆，陪我复盘嘛。”
当晚，裴忆左等右等，只等来了一条信息——
【段惜之】：对不起。
*
“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裴忆说。
段惜之低着头，不敢看裴忆的眼睛。
但即便是这样，他依旧能裴忆的语气中听出受伤的意味。
“我说我恨你。”裴忆说，“那你呢？”
“段惜之，你也恨我吗？”
“恨我那届世界杯退赛，让你独自承担了夺冠的压力？”裴忆看着他，试图能透过他的表情来判断自己的分析是否正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
“是。”段惜之突然抬起头，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对面坐着的不是老友，而是仇人，“我确实恨你，但并不是因为那届世界杯。”
裴忆愣住了。
段惜之捏着酒杯，用力到指尖都在泛白，一双眼睛睁得酸涩泛红，但自始至终都坚持着没眨眼，似乎只要眼睫落下，滚烫的热泪就会兜不住般。
裴忆喉结下压，嘴唇动了动。
不知道是不是段惜之的错觉，模糊的视野内，他似乎看到一颗滚圆的眼泪砸进了裴忆的酒杯——涤荡出了几圈细微的波澜，很快便消失在裴忆的举杯中。
他抬头，看向裴忆的眼睛。
一如平常。
大概……
真的看错了。
*
段惜之是个很骄傲的人。
倔强、不服输、心气高。
一切缺点构成了他在赛场上搏命的狠戾。
18岁拿到奥运冠军后的那两年，是他最搏命的阶段，手腕也是这个阶段落下的病根，那会他几乎日日夜夜都在练习，大赛小赛不断，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想靠近他就得克服一触即飞的风险。
愿意承担这个风险的，只有裴忆。
运动员分三种，一种是天生的大心脏，一种是后天靠比赛锻炼出来的，还有一种，是不管经历多少赛事，踏上赛场后，依旧会紧张、焦虑、失控。
裴忆是第一种，段惜之是第三种。
饶是段惜之技术再强再完善，也因为无法调节心理出现过数以百计的低级失误，低级到有些比赛打完甚至不需要复盘。
放在以前，输了就输了，毕竟是小赛。
可拿完奥运冠军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失误被放大、他的失分被做成集锦、他的实力被重新评估……质疑、讥讽、谩骂，才拿过奥运单打冠军的他好似变成了运气好的罪人。
段惜之彻夜难眠。
自此，养成了拿烟头去烫肩颈的习惯。
失误一次，烫一次。
皮肤灼烧带来的刺痛能抚平他内心的躁动。
到后来，他依赖上了这种纾压方式。
所以每次比赛前，都会神戳戳地点根烟，直把自己的左肩烫得坑坑洼洼没一块儿好皮，但人对疼痛的忍耐度是可以提升的，习惯了，也就不起作用了。
段惜之咬着烟蒂，手里拎着把剪刀，犹豫要不要来个狠的，但……万一下手太重，耽误了明天的比赛怎么办？
他只是想赢，又不是抖.M。
思来想去，他找到裴忆。
裴忆听完的一瞬便拧起了眉头，扯住他的领口一把拉到最大，全然不顾他慌乱的“哎呀有人看着呢”，气得直接咆哮：“段惜之你是不是疯了！！！”
段惜之被训得一愣一愣。
他以前就知道裴忆是个臭脸怪。
但裴忆从不对他臭脸，所以他下意识以为裴忆脾气很好，这下冷不丁被吼，吓得直接不会说话了。
偏偏还当着很多人的面吼他……
段惜之面子挂不住，也装高冷地把领子胡乱整理一通：“不帮就不帮，你以为我除了你没朋友吗。”
其实扭过头他就委屈得想哭了。
在省队那会儿白天哭晚上哭把眼睛哭成核桃，进国家队了反倒没流过眼泪，被周遭一口一个的“段儿哥”哄得有了“大哥”的包袱，各种装拽扮酷，也就同省队的裴忆知道他以前有多爱哭。
所以他只在裴忆面前哭。
段惜之一路憋着，憋到宿舍就绷不住了，趴在床上小声啜泣，趴了一会儿又觉得凭什么趴自己床上，等会哭出鼻涕还得整理。
于是犟骨头地爬起来。
等裴忆拎着塑料袋回寝室，撞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呈T字型趴在自己床上、正哆嗦着肩膀使劲抽噎、深色的床单被浸出一片又一片的水渍、拿眼泪做印花这头哭湿换那头的，段惜之。
裴忆没气了，甚至有点想笑。
“行了段儿哥。”他坐在床侧，拍了拍段惜之的屁.股，轻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错哪儿了。”段惜之抬起双哭花的脸。
狼狈，但冷酷。
“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凶你……”裴忆不嫌弃地用手背蹭掉他的眼泪跟鼻涕，接着抽过两张纸，细心地拭去他眼角的湿润，“以后不敢了，真的。”
“就只错了这些？”段惜之反问。
“还……有？”裴忆不确信。
“就只错了这些？！”段惜之把床板捶得咣咣响。
“是啊。”裴忆无辜。
“才不是！”段惜之坐起来，凶巴巴地扯住他的领子，“是你不理解我！裴忆！”
裴忆抿了抿嘴，泄气：“我知道你想赢，但你不该这样伤害身体，皮肤那么白，留疤多难看。”
“这叫男人的勋章！”段惜之反驳。
“那……”裴忆想了想，“那让我来给段大帅哥再添几道勋章，可好？”
段惜之满意了，迫不及待扒掉衣服，炫耀似地把肩膀往他脸前凑：“喏，我信得过你才把剪刀交给你的，你比我有分寸，我怕耽误明天的比赛。”
裴忆没说话。
段惜之是冷白皮。
这就显得那些疤痕格外明显。
粉色的、玫红色的、棕褐色的……
疤痕依照时间的跨度呈现得也各不相一。
段惜之左等右等都没等来尖利划破肌肤的触感，便忍不住耸动肩膀去催促：“快点儿啊，我这样裸着很奇怪哎。”
裴忆轻轻叹了口气。
很烫。
段惜之莫名变得拘谨。
没等他第二次催促，裴忆便有了动作。
只是……意料之内的锐痛并没有袭来，取而代之得是湿黏的药膏被涂抹均匀的凉意，动作很柔和，比起涂药更像在抚摸。
段惜之想叫停的，但太舒服了。
习惯了被灼烧的皮肤俨然不想这只手离开。
“……干嘛。”段惜之又不自在了。
这感觉，好比他跟仇人互喷，喷到脸红脖子粗、喷到口干舌燥、喷到对方的祖坟在天上飞，结果对面突然来了句“我爱你”。
“段儿哥。”裴忆放下药膏，平和地看着他，“能谈谈吗。”
“你说。”段惜之伸手去够衣服。
“先别穿，药膏黏。”裴忆制止了他的动作。
段惜之这会儿又乖起来，任由裴忆滚烫的手覆在自己手背处，耷拉着脑袋，一副挨训的模样。
“你觉得，乒乓球的现役运动员中，谁配做你的对手？”裴忆问。
“你。”段惜之想都不想。
“那你连我都能赢，又何必那么焦虑跟其他人的比赛？”裴忆说着，垂下眼，将他的手翻过来，很温柔地捏了捏腕骨，“放轻松，我们段儿哥，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乒乓球运动员。”
段惜之有时候真心认为裴忆是心理老师。
不然怎么三言两语就能让他这么平静呢？
那些选手再厉害也没有裴忆厉害啊！
他连裴忆都能赢更何况其他人？
裴忆！
他赢得可是裴忆！
段惜之一下乐开花。
但也没高兴太久。
“裴忆，对不起啊，我是不是表现得太开心了。”段惜之小心翼翼的。
毕竟“我把你赢了”这件事，最不该炫耀的对象，就是“你”。
即便裴忆表现得再大度，心里也是难受的。
他只是很少把这种情绪暴露出来，段惜之比谁都清楚，所以小心翼翼的问完，又有些生气，气自己这张嘴，怎么18岁了还是学不会说话。
但裴忆只是笑了笑。
“该说不说，能被你当成对手，我其实挺高兴的。”他坦白，“冠军有冠军需要承受的舆论，输家也有输家需要承受的，像我这种大赛没什么建树的，估计也就你能认定我配做你对手了。”
“什么啊！一群外行！”段惜之生气，“那些人纯粹是放狗屁！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厉害！看过几场比赛啊就在那里说说说！显着他们有嘴了！”
那一晚，就这样以段惜之的暴风吐槽、裴忆含笑的注视为结尾，画上了句号。
*
“嘭——”
裴忆不胜酒力地倒在了桌上。
他倒下得太突然，直接将用来醒酒的冰水碰到了——冰块散落整桌，连带着裴忆的冰袖也湿成一片。
意料之内。
段惜之叹口气。
他坐到裴忆身边，一边嘟囔“不能喝酒还喝”，一边怕裴忆不舒服地扯掉了他的冰袖。
扯着扯着一顿。
段惜之皱眉，不相信般撸起裴忆的T恤，恨不能将脸贴在上面仔细查看——疤痕，密密麻麻的疤痕，全是烟头烫出来的，整条左大臂几乎没有能看的地方。
他颤抖着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痕迹。
心疼，自责，焦虑，挫败。
但更多得是一种很憋屈很懊恼的情绪。
段惜之忍了一个晚上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裴忆，怎么办啊裴忆。
我没有能力带你赢。
隔三差五就巨想写这本……
说实在也没人看搞不懂为啥这么想写。
而且写得飞快根本不卡文o.o
索性想写的时候就写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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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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