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台、球拍、球馆。
以及,那枚小白球。
四样东西。
两个人的二十二年。
段惜之是个直来直去的人。
高兴了就哈哈,难过了就呜呜。
所以他不喜欢看电视剧,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都有嘴,却偏偏像哑巴一样任由误会横生。
直到他变成了主人公。
段惜之的情感总是后知后觉。
后知后觉体会到自己夺冠后裴忆的心情,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拿烟头烫肩颈时裴忆的感受,除去夺冠和退役,他好像永远比裴忆晚一步。
洒落在桌上的冰水滴滴答答淌到地上。
服务员拿着布子过来清理。
段惜之用手背将脸胡乱地抹了一遍,接着清清嗓子,摆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镇定模样——他已经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了,这个别人,指得是裴忆以外的所有人,父母也不行。
服务员不知道是认出来他来了还是看他眼眶红肿得太厉害,擦完桌子犹豫着没离开,想开口,却被段惜之抢先了一步。
“麻烦再上一瓶白兰地。”
服务员抿住嘴:“好。”
段惜之松出口气地瘫靠回椅背处。
球迷也好,黑粉也罢,他都不想面对。
荣誉也好,臭名也罢,他通通都想割舍。
唯一放不下的……
大概就是裴忆了。
段惜之偏过头,看着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人。
*
22岁那年,裴忆拿到了男单的奥运冠军。
与其他走走形式送上祝贺的队员不同,段惜之是真心为他高兴,即便这个冠军,是裴忆用4:2的比分将他打败之后才获得的。
为了庆祝,段惜之回国后甚至亲自下厨给他做了顿大餐——八菜一汤,还摆了盘。
段惜之神气得不行,咣咣一顿拍,点击发送,按捺不住地给裴忆打电话,刚被接通,就字正腔圆地通知道:“菜都要凉了。”
裴忆那会正在开车,闻言笑了笑:“距离你邀请我去你家,才过去十分钟。”
“我家空调温度开得低。”段惜之说。
“行行行。”裴忆说,“给伯父伯母买了点东西,耽搁时间了,是我不好,给段儿哥赔罪。”
“这还差不多。”段惜之的虚荣心被极大的满足,大度地放过了裴忆,“那你开车吧。”
“嗻——”裴忆说。
段爸段妈靠在一起,边嗑瓜子边看自家儿子上蹿下跳,末了,对视一眼。
“咱儿子是不是精神失常了?”
“难说,第一次看他输比赛这么高兴。”
“叮咚——”
裴忆按响门铃。
门被拉开的瞬间,熟悉的五官闯进视野。
“嗨呀来都来了带什么东西啊!”
“就是就是!”
段爸段妈像吉祥物一样从自家儿子身后冒出。
“伯父伯母好。”裴忆礼貌。
第二句寒暄还没说出口,就被段惜之拽着去了厨房,连句“我跟他先过去了”都没机会说。
段爸段妈又靠在一起。
“拿得什么?”
“牛肉干。”
“你咬得动吗?”
“咬不动。”
“……”
“……”
“你儿子是不是爱吃牛肉来着?”
“没记错。”
“……”
“……”
“要不咱俩出去走走?”
“走远点。”
“吱嘎——”
关门声。
“尝尝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客厅里,段惜之正兴致勃勃地给裴忆夹菜。
全然没发现自己父母消失了。
裴忆默不作声地将他夹进碗里的吃完,
“好吃吗?”
“好吃。”
段惜之满足了。
“其实……”裴忆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他,“你不用非要表现得开心,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没必要顾虑我。”
段惜之皱眉:“谁说我不开心?”
裴忆不解。
段惜之扬起下巴,一脸骄傲:“只有拿过奥运冠军的人,才配做我的对手,裴忆,我现在正式宣布,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对手!我,要赢你——!”
裴忆怔了半晌,有些无奈:“我应该感到开心吗?”
“当然了!”段惜之傲娇,“能被我认定为对手的不多,更何况是唯一,这个称号比世界冠军还难得!”
裴忆叹气:“你跟我之间,就只有队友跟对手两种关系吗?”
段惜之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呆呆地愣在原地。
除了队友跟对手……
他的生命被乒乓球所贯穿,他的日常被乒乓球所占据,他的社交被乒乓球所充斥,可以说如果没有乒乓球,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会消失。
想到这里,他结结巴巴地嗯了一声。
裴忆又叹了口气:“好吧。”
当晚,段惜之失眠了。
队友,对手。
这还不够吗?
段惜之躺在床上。
难道裴忆想做他的女朋友?
可以是可以,但性别对不上。
段惜之翻个身。
其实他异性缘挺好的。
省队是,国家队也是。
但他没有半点恋爱的想法,太浪费时间了。
之前有个姑娘想追裴忆,看他跟裴忆关系好就天天黏着他问这问那,好巧不巧被裴忆撞见,他莫名有些尴尬,像跟人在背后说小话被撞破了一样。
结果裴忆幽幽地飘来句“我刚琢磨出来怎么打韩国队,你不是说跟他们的主力打起来很难受吗”。
一句话,直接把段惜之魂勾走了。
什么兄弟的幸福,什么姑娘的委托。
段惜之一整个抛诸脑后,贴着裴忆开始纠缠“怎么打怎么打,教教我呗裴队”。
乒乓球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对手跟队友自然也是他生命里的重中之重。
那……
裴忆为什么要叹气呢?
段惜之还是想不通。
但很快他就没时间想了,因为裴忆打电话过来了。
“……喂?”
“啊?医院?”
“你一个人吗?”
“好我马上来!”
段惜之慌乱地从床上爬起来,边穿衣服边往外走,路过爸妈的卧室时又忍不住抱怨:“爸——你下午在那教我做饭的时候怎么不提醒我尝尝豆角熟没熟!”
段爸迷迷糊糊中被喊醒。
直到关门声响起,才慢吞吞解释:“都糊了,我以为那菜你要扔了……”
段惜之匆匆忙忙赶到医院。
裴忆刚洗完胃,正在挂水。
段惜之看他吐得脸色唰白,愧疚得不行:“对不起裴忆,我不是故意的。”
裴忆笑:“没事。”
段惜之愁眉苦脸的。
裴忆说:“知道我是你唯一的对手,那也不用这么想干掉我吧?”
“还有心情开玩笑!”段惜之锤了他一拳。
裴忆被锤得咳嗽了好几声。
段惜之赶紧去顺他的背:“抱歉抱歉,我忘了你还是个病号,下手没轻没重。”
裴忆靠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他,笑。
“笑什么。”
“笑你啊。”
“我有什么好笑的。”
“笨笨的。”
段惜之生气:“我可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乒乓球男单奥运冠军!”
“是是是。”裴忆说,“段儿哥最厉害了。”
段惜之不想跟他辩论,抬手调慢点滴的滴速,然后双手握住输液管,试图能让输进裴忆体内的药液不那么凉,忙忙碌碌的,一抬头,才发现裴忆正盯着自己。
他不自在:“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裴忆说。
“那你盯着我干什么。”
“就……早该喊你出来的。”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段惜之还是没懂,但问多了又害怕裴忆嘲笑自己笨,所以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奥,原来是这样。”
裴忆又笑。
段惜之想忍的,没忍住:“你又笑什么。”
“奥运会结束后的休赛期,要不要跟我去日本玩?”裴忆问,没等段惜之回答,又补充道,“我们的日常也不是只有乒乓球,你想研究技术资料,我就陪你在酒店研究,你看累了想出去走走,我就陪你逛逛街,怎么样?”
段惜之想了想:“行。”
大型比赛的复盘,他基本上都跟裴忆一起进行,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裴忆跟他互为镜子——他们的技术思路高度对称,却又各不相同,有时换个角度看问题,能解决得更轻松。
所以段惜之答应了。
所以跨年的烟花、世锦赛后的济州岛、国庆节的故宫长城等等等等,段惜之也答应了。
所以当段惜之拼命想割舍掉运动员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时,才绝望的发现有个人他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
所以段惜之选择了离开。
*
一瓶白兰地。
段惜之喝得头昏脑涨。
二十二年真长啊。
二十二年怎么会这么长。
长到随便回忆几个场景,身边都有裴忆的身影。
又是裴忆。
又是裴忆!
段惜之使劲去拽自己的脑袋,试图能揪下来。
醉意逐渐上涌,他慢慢失去对意识的控制。
过往的种种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尽数闪过。
他恨裴忆吗?
并不。
他恨得是乒乓球。
这么恨为什么还要做教练。
因为他爱乒乓球。
他很难跟别人解释这种复杂的心理。
他的快乐、骄傲、名气,全都倚仗这项运动,但他的痛苦、无助、眼泪,也全都来源这项运动。
乒乓球本身没有错。
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去恨。
正如同裴忆本身也没有错一般。
段惜之又哭了。
哭自己那场0:4的世界杯。
哭人为什么要承受伤病的折磨。
哭他明明那么努力地去遗忘运动员的经历,却在看到裴忆的一瞬间,便回忆起了站在赛场上意气风发追求极致的自己。
他也想比赛。
他还想做运动员。
“裴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同样的话,原封不动地从段惜之嘴里吐出。
他逻辑混乱的说了很多,只有这一句最连贯。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将他背了起来。
段惜之觉得脑袋好沉,但耷拉着实在不舒服,所以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去抬,斗争之际,那人将他往下放了放,让他的下巴得以卡在自己的肩膀上。
段惜之感到舒服,就安分了点。
他睁开眼,想看看是谁这么好心,意料之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裴忆。
他笑了,笑这人怎么阴魂不散,连别人的梦境都要霸占。
“喂。”段惜之捧着梦里的裴忆的脸,醉醺醺地盯着他,“你该退役了,听到没,不准打大赛!你听到没?更何况是,是奥运……”
话还没说完,就脱力地松了手。
“我不想你跟我一样。”他喃喃道,“裴忆,我想你退役的时候能收到鲜花和掌声,你不要跟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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