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池骋都没有“偶遇”过张九聿,只是会每天习惯性的路过商院,在人群里寻找那张脸。从祁钰提及的只言片语中,他得知张九聿的公司有一笔至关重要的跨国业务,需要他亲自飞去处理。
日子像运行的列车,很快来到了十二月,池骋依旧白天穿梭于教室和实验室之间,夜晚则被各种兼职填满。学费可以依靠助学贷款,但生活费,以及那些无法言说需要不断用钱去填补的窟窿,都需要他一个人去扛。他尚未真正踏入社会,却早已在社会里摸爬滚打多年。沾染了一身与年龄不符的风霜与疲惫。
这天晚上,池骋照例来到他平时兼职的地方。地点隐蔽,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深处,只有一块低调的、泛着冷光的金属门牌,上面刻着一个孤零零的“朗”字。从外观上看,它更像是一间颇有格调的复古私人图书馆,静谧而神秘。只有熟客才知道,需要按下某个不起眼的机关,那排沉重的书架才会缓缓移开,露出里面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另一个世界。
池骋是从员工通道进入的。内部与外面的静谧截然不同,香薰系统把空间填的严丝合缝,雪茄和酒精混合的奢靡气息。明艳火辣的老板娘蓝姐正倚在吧台边,看到他进来,涂着蔻丹的手指优雅地夹着细长的香烟,笑着打招呼:“晚上好啊,小池。”她目光在池骋过分出色的脸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上次和你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站台可比当服务生赚得多多了,以你的条件,一晚上抵你在这里忙活一个月了。”
池骋熟练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半真半假地打趣:“蓝姐,您太抬举我了。我这脾气,真吃不了那碗饭。万一哪个客人手不规矩,我怕控制不住力道,给您惹麻烦。” 所谓的“站台”,本质上就是陪酒,靠推销酒水拿提成,运气好还能收到阔绰客人的小费,但代价往往是需要忍受一些令人作呕的肢体接触和露骨调笑。因为童年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池骋对陌生人的触碰,尤其是那些自恃有钱、目中无人的年长者的触碰,有着近乎生理性的厌恶与抵触。
蓝姐吐出一口烟圈,笑声慵懒:“啧,别浪费老天爷赏的这碗饭嘛。姐在这行见了这么多人,你这张脸,这副身段,还有骨子里那股劲儿,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料。再考虑考虑?”
池骋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转身走进了员工更衣室。他换上统一的白衬衫和黑色修身马甲,这身制服将他清瘦的身形勾勒得恰到好处,腰线的弧度弯曲,长腿在镜子里都装不下,平添了几分禁欲又诱人的气质。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将眼底所有的情绪收敛起来,只留下一抹公式化的、略带疏离的微笑。
他像一条圆滑的鱼,游弋在走廊里。装潢富丽堂皇,以暗色调为主,充满古典英伦风的主题,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地板吸收了脚步声,整个空间仿佛与世隔绝。他得体地端茶倒酒,得体的微笑招呼。
右耳耳麦里传来蓝姐的通知,vip包厢来了一群年轻客人,看衣着气度便知非富即贵,似乎和他年纪相仿,让他去负责招待。
池骋端着沉甸甸的,放置着冰桶和名贵洋酒红酒的银质托盘,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而入。脸上习惯性地扬起笑容,目光抬起,望向包厢内,笑容瞬间凝固在嘴角。
包厢里烟雾缭绕,灯光迷离,沙发上坐着的,赫然是祁钰、王战胜,还有几个面生但非富即贵的年轻男子。他的出现,让原本喧嚣的包厢陡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探究,隐约能听到压低声音的议论:“他就是贺羽说的那个池骋?”“模样确实……怪不得……”
祁钰最先反应过来,他慵懒地靠在沙发里,指尖夹着酒杯,眉眼间带着惯有的戏谑笑意,打破了僵局:“哟,我说每回叫你出来聚聚,你总说没时间,原来是搁这儿偷偷体验生活呢?”他语调轻松,带着调侃,“怎么?是我给的待遇不够花?需要我给你涨涨?”
池骋垂下眼睫,稳住手中微微晃动的托盘,再抬眼时,已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顺着祁钰的话回应,语气同样带着玩笑意味:“祁总给的工资很丰厚了。不过,您要是执意想给我涨,我肯定也不会拦着。”他无视了那些或好奇或轻蔑的打量,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祁钰给他的模特费高出市场价三倍。他物欲极低,大部分钱都转给了那个嗜赌如命的养父池旭,只求能用钱暂时买来片刻安宁,剩下的一部分,则补贴了他那些耗材昂贵的化学实验。学校的经费有限,他又在研发自己的课题,只能能自费。
就在这时,包厢门再次被推开。张九聿和贺羽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张九聿的目光甚至没有完全落在池骋的脸上,仅仅是掠过那道背对着门口、穿着合体马甲的清瘦背影,以及那截在包厢冷调灯光下显得格外白皙的后颈时,脚步便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记得那颗恰好位于池骋后颈正中的、颜色偏深、近乎暗红的小痣。在冷光下,像雪地里的一粒朱砂,格外醒目。他甚至不需要看正脸。
还没等张九聿开口,跟在他身侧的贺羽便抢先一步,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亲昵和不易察觉的炫耀,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各位,聿哥刚下飞机,特意去接了我,所以来晚了一会儿。”
池骋闻声回头。
刹那间,那张深刻在他心扉的、冷峻而熟悉的面容,毫无预兆地撞入他的眼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失了章法,撞击着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要淹没周遭的一切声音。
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虚化,只有那个人清晰地立在光影交错处。
“他回来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在他脑海中炸开,带着一丝慌乱,一丝无措,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贺羽也看清了池骋,那张俊秀的脸上立刻罩上一层寒霜,语气尖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来干什么?怎么,是来这儿挑金主的?” 这话语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池骋,意图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眼尖老板娘蓝姐适时地推门进来,她风情万种地笑着,仿佛没察觉到包厢内微妙的气氛,目光在几位气度不凡的公子哥身上流转,最后亲昵地搂住池骋的肩,动作自然熟稔。这一幕落在张九聿眼中,他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不悦,几乎是同时,他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与身旁紧贴的贺羽拉开了一点距离。
池骋抿着唇,没有立刻回应贺羽的挑衅。蓝姐先声夺人,热情地招呼起来:“各位少爷是和我们小池认识吗?那可真是巧了!小池偶尔会来我这儿兼职,就是个端茶送水的服务生。我可是好几次劝他站台,那收入可比现在高多了,这小子轴,死活不愿意。不过啊,他一来,我这儿的生意都跟着旺几分,好些小姑娘就爱指名让他服务。”她话锋一转,笑意盈盈地看向池骋,带着几分维护之意,“既然都是小池的朋友,那今天姐做主,给小池放半天假,你们年轻人好好聚聚,玩得尽兴!”
贺羽却不打算就此放过池骋,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插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谁知道他背地里到底干的什么勾当,服务生?说得好听,说不定就是做些见不得光的男公关。”
池骋懒得与他做无谓的争辩,只是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可能翻涌的情绪。解释只会让场面更难堪,他早已习惯。
然而,张九聿却完全没有理会贺羽的聒噪。他上前一步,薄底定制皮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沉稳而清晰的闷响,一步步走到池骋面前。看着池骋因贺羽的话而微微紧绷的下颌线,他忽然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他微微前倾,靠近池骋的右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池骋,自我介绍一下,” 他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本人,小有资产。”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池骋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池骋在想这句话带代表着什么,是他和他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还是在隐晦地说什么他是金主的不错选择。他立刻在心里否定了后者,张九聿怎么可能对他有那种想法。只不过张九聿是极好的人,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像上次评价他“好看”一样,试图化解他此刻的尴尬与难堪。他总是这样,在他最狼狈的时候,递过来一把看似随意、却恰到好处的伞。他不知道的是,张九聿从来不多管闲事,永远置身事外,却给了他全部温柔。
池骋也用只有张九聿能听见的声音说,眼睛直直的看着他,摄人心魄:“张九聿,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卖艺不卖身。”
张九聿眼底那层惯常的冰霜仿佛被这句话悄然融化,晕染开一层极淡却真实的温柔。他看着池骋穿着合体的白衬衫与黑马甲,那布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纤细但并不羸弱的腰身,仪态挺拔如竹。他忽然想起一句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眼前的少年,其风姿与这诗句如此契合。不,或许后两句更适合他,在恶劣的境遇里挣扎求生,却始终未曾真正弯折。
“都站着干什么?快过来坐啊!” 王战胜的大嗓门适时地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暧昧气流,“校花,来来来,坐我旁边!”
房间里的其他人也开始起哄,有人笑着喊道:“迟到的人是不是该自罚三杯啊?”
张九聿尚未开口,贺羽又抢着表现:“聿哥是因为接我才迟到的,这酒,我来喝!” 他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旁边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纨绔子弟,目光在池骋身上转了转,带着轻佻的笑意接话:“哎,这不有个现成的‘服务生’在这儿嘛!让他陪着贺二少一起喝啊,这才有意思!”
这话里的轻蔑显而易见,将池骋完全置于一个可供取乐的位置。池骋脸上没什么表情,内心也并无太大波澜,这种程度的轻视,于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这个圈子格格不入。
他不知道的是如果当年没有被调换,如果他是在贺家长大,以贺家老爷子开国元勋的身份,到他父亲这一代在军政两界的显赫地位,即便贺家不涉商,其在权力场中的影响力也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噤若寒蝉,谁敢如此轻慢贺家正牌的少爷?
就在池骋准备伸手去端那杯不知是谁推过来的酒时,张九聿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了手臂。西装袖口因动作微微拉伸,露出了腕间那块并不张扬的理查德米勒腕表。他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酒水上扫过,最终,越过那些烈性洋酒和寻常年份红酒,精准地拿起了那瓶年份凑乎的罗曼尼康帝。心里却想这里的酒水可见一斑。
在众人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中,他亲自执起酒瓶,将那如同红宝石般瑰丽的液体,缓缓注入池骋面前那只洁净的红酒杯中。动作从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以张九聿的身份地位,在这群人之中,只有别人为他斟酒的份,谁能有资格劳他亲自倒酒?他不是贺羽那种仍需仰仗家族荫庇的少爷,恰恰相反,是他家族在他的庇佑下,风生水起,哪怕他如今也才21岁。他此刻这无声的举动,无疑是将池骋的地位,在他所有朋友和圈内人面前,抬到了一个极高的、无人敢再轻易置喙的位置。
又一次,在他陷入窘境时,张九聿用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为他化解了危机,维护了他的尊严。
池骋看着杯中摇曳的红色液体,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流交织涌动。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负债累累的人,而张九聿给予的善意与维护,他根本无力偿还。他太好了,好得像一场不真实的幻梦,而自己,除了一身狼狈和满心无法宣之于口的悸动,一无所有。他暗自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一个念头在心底疯狂滋生——他一定要变得强大,一定要找到机会,回报这份他视若珍宝的温柔。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待在实验室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当然这是后话
包厢内的气氛因张九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变得有些微妙和凝滞。那个先前起哄让池骋陪酒的人,脸色一阵青白,讪讪地不敢再多言。另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立刻笑着打圆场,举起酒杯:“难得大家聚在一起,高兴嘛!来来来,一起喝一杯!”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众人三五成群,各自聊着天。池骋安静地坐在一边,没有加入任何话题。偶尔有人和他搭话,他也只是简短地回应一两句。耳边充斥着各种他并不熟悉的词汇——并购案、跨国合作,晚宴上穿哪家高定、政府招标会……都是他没接触过的,而这个领域里的张九聿熠熠生辉。
其实他明白,自己没必要一直留在这里,但目光所及之处有张九聿,他甘之如饴。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轻声打了个招呼,准备去洗手间。刚走到走廊,还没进去,就被一个看起来面容清秀但穿着一身名牌的小姑娘拦住了。她害羞得连头都不敢抬,声音细若蚊蚋,小心翼翼地询问能否加一个联系方式。
池骋看着对方紧张的样子,没有立刻拒绝。他向来不擅长当面让人难堪,想着在线上拒绝。搭讪层出不穷,情感经历一片空白。因为他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有且仅有一个张九聿。
他刚拿出手机,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便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连主人都未曾觉察的酸意:
“不要金主,” 张九聿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语气听不出喜怒,“是想要个富婆?”
池骋闻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被抓包般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解释道:“不是,我只是想着,在手机上拒绝会比较好。女孩子脸皮薄。”
张九聿当然知道。他与池骋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却仿佛早已相识多年,他能轻易洞察池骋那些看似随意举动背后的细腻与温柔。
就在这时,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壮汉踉跄着从后面走来,眼看就要撞上背对着他的张九聿。电光火石之间,池骋几乎是出于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把将张九聿拉向自己!
张九聿猝不及防,被他带得向前一步,两人瞬间贴近,距离近得池骋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张九聿身上那缕若有似无、清冷矜贵的檀木香气。
张九聿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特意将薄唇凑近池骋完好的右耳,用只有他能听清的气音,低沉着嗓音道:“多谢。”
那温热的气息再次拂过敏感的耳廓,伴随着那声低沉的“多谢”,池骋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激烈到近乎疼痛的节奏疯狂跳动着,擂鼓一般,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但他没有听到,张九聿也同样激烈的心跳。
这一夜,在迷离的灯光、醇厚的酒香与无声的维护中,两颗心,于无人知晓的暗处悄然靠近。池骋也是在一刻意识到,他原本的执念早已化为爱意变得愈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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