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了两周时间,从这段偶遇走了出来。
尽管如此,妈妈还是察觉出我的不对劲。面对她的关心,我只说你不懂。
9月初,我和表姐坐上去往大学的列车。我不再和小拉一个学校,她一路向北,而我的心向南。
看着窗外飞过的风景,高山变为平原,荞麦花没有了,校园一角的蔷薇花露出笑容,我们来到妈妈的故乡江城上学。
站在S师范大学,面对陌生的环境与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我有些不知所措。表姐陪着我办完报到手续,又帮我把行李搬进宿舍,最后只说了句再见便要离开。我跟着她出了宿舍大门,目送她走下阶梯,攀上斜坡,走进了另一栋宿舍楼。
这是奇迹。我和复读一年的表姐考进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分在不同班。关键的是,事先我们并无商讨。命运就是奇迹。
大学生活于我而言,犹如校园里的那片湖泊,平静如水,偶有鸭子戏水其间,溅起片刻水花。
转眼来到大一下学年,S区的夏天早早地来了。望着湛蓝的天空,我想起山里的蓝天,山坡上的荞麦花,还有推门而入的南洋国度。这个季节,妈妈会坐在门廊上拾掇绿植,山风吹动半掩的房门,爸爸扶住门槛问起今晚吃什么……
辅导员的呼唤将我拉回课堂。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接听起爸爸打来的电话,我没有任何准备。爸爸说:“今天转入了普通监护室,我已经买了下午6点的机票,我会去机场接你。”
我回到宿舍,拽出行李箱,脱鞋上床拿好充电器。出了校门拦下出租车,过往一幕幕纷飞在窗前。
我不知道妈妈的病情会严重,我本以为妈妈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很好。
过安检时,我才发现脚上穿着的是拖鞋。等坐上飞机,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我有些后怕。
但眼泪没有掉出来,只是用手抓着膝盖。路还靠他们走呢,我寄希望于一丝侥幸。如果真的有事,爸爸不会打电话给我。
乘客陆陆续续坐满机舱,在我旁边坐着的是一对中年夫妇。飞机起飞带来一阵心脏压迫感,我想起上一次坐在身边的人是妈妈。发动机轰鸣声和舱内提示音中,混杂着我起起伏伏的抽泣声。
一张纸巾出现在面前,我不能直视送来安慰的陌生人,说不清一句谢谢。
接过纸巾,强忍着情绪却忍不住崩溃,我捂脸哭了起来。
爸爸准时出现在机场大门,在开往医院的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
见到妈妈的第一眼,我才放心下来。她的精神状态不错,正靠着枕头看书。而妈妈的第一句话是“怎么穿着拖鞋?”
她让爸爸赶快去为我买一双鞋。妈妈还不能下床,她需要静养,于是我坐在病床边,滔滔不绝地讲起大学里的所见所闻。
听着听着,妈妈睡着了。平静的面容下,皱纹盘在她的额头脖颈,连成一株植物的根部。是如此坚忍、明媚和动容。
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手。爸爸在此时回来了。他提着为我买来的鞋,第一次好奇我们的对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医院陪着妈妈。她担心我的睡眠,让我跟爸爸去附近的酒店。我摇头拒绝,说陪护床也很好。
妈妈更担心我的学业,在一声声催促下,她能下床散步了,和护士闲聊,去隔壁病房看电视。等到出院的那天,我赶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机场大门前,妈妈不舍地抱着我,亲吻我的脸颊。然后我们挥手再见,我向南飞去,父母开车回山里的家。
之后的每一个假期,我都会回到山里的家,和妈妈度过夏天和冬天。
一整个夏天的周末,我们去家对面的山峰上探险,穿过荞麦花海,沿着这片雪白和粉霞前行。一丛丛绿意后的半山腰上,妈妈总会停在这里眺望,我问她在看什么,她指着望不到头的天际说:“马来西亚在那个方向。”
我分不清天地四方的东南西北,只看见高山之下万物生长,荞麦花落之后,山里的冬天就来了。雪花先是跳上窗台,接着漫过门廊,爬满屋顶,最后占据万物。
顷刻间,真正的雪海来了。而我的嗜睡期也来临,于是我们即刻出发,去城边外婆家过年。
时光如匆匆一眨眼,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江城当一名初中教师,连续3年被评为优秀班主任。将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和外婆时,她们连连赞叹:“想不到当年那个不爱上学的女学生,如今都成为一名教书育人的教师了。”
我同样也感叹,不能相信。身为教师的第4年,我依然恐惧[开学][课堂][学业],这些字眼远比学生时代来得更强烈、更真实。
手里的课本和其中的道理,读懂一些的是讲台上的我。
每当我站在这里,看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初中生仰着面孔时,我觉得自己的年龄不是27岁。和他们一样,只大了一岁,我也是一个青春懵懂的学生。
而迎接我的18岁,只需要沉重一击。
夏天走进最后一个节气。下课铃刚好响起,又是一间教室,一通电话,这次是外婆打来的。我做好了准备,可颤抖的应答声掩盖不了电话那头的言语。
我坐上飞机,这次是舅舅到机场接我,一路驶上市区高速。车轮与马路边的白色标线赛跑着,碾过石子,打转方向,终于停在家门前的草坪上。
门廊上站着外公外婆,不见远嫁他乡的表姐。在和爸爸拥抱后,我走上二楼,轻轻打开房门。风从窗户进来,吹舞着白色纱帐,妈妈躺在床上对我微笑着。
“欢迎回家。”妈妈说,她亲吻我的脸颊,“路上辛苦了。”
她已没有力气来抱我。忍了一路的眼泪在此时落了下来,我慌忙起身,借着下楼拿东西的借口,躲回我的房间无声哭泣。
医生在第3天又来了一次,他们从二楼下来的时候,外公外婆跟在爸爸身后面色沉重。我站在餐厅里,听见医生小声地嘱咐:“做好准备吧。”
吃过晚饭,妈妈让爸爸送外公外婆回去。没人能反对将死之人的抉择,即便是她年迈的父母。
如前三个夜晚一样,我爬上床,躺在妈妈的身边,听她时重时轻的呼吸声。我们照样聊起过去,关于舅舅小时候的糗事,爸爸的呼噜,葡萄藤和无花果。
很多很多,根本聊不完。
妈妈说:“别害怕,遇见过就不算错过,那个人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那年夏末的事,妈妈还记得。当时我对她说你不懂,现在她让我别害怕。
妈妈闭上眼睛,我摸上她的手背。她一下又睁开眼来,眼底闪着光芒。
“知道吗?你是我的骄傲。”妈妈轻声说。我用力点头。
她叹出一口气:“对不起。本该让你有个姐姐,这样……她就能代替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了。”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我本该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我知道。妈妈当年难产,最后只生下我,还得了心肌病的事,我都知道。
“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样子,一不说话就冷脸,像个小大人。”妈妈摸着我的头发,似乎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只有一点,才让我想起你还是一个孩子。”
“怕鬼。”我替妈妈说了出来。我们相视一笑,只是这次眼含热泪。
第4天清晨一觉醒来,我没有摸到那只手。睁开眼也看不到妈妈。
我跑到一楼,看到妈妈在餐厅做饭,她温柔的背影又陷在南洋国度。
“叫爸爸吃饭。”她端着盘子,笑容满面。我感到不可思议。看来那个医生的话不怀好意呢。
我们一家人久违地围着餐桌吃过早饭,妈妈回房休息,爸爸留在餐厅里洗碗。我取下挂在门廊上晒干的毛巾,坐在沙发上叠好,然后走向二楼。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我听见妈妈的呼唤。打开房门,我问她怎么了。她让我拉开窗帘,说想要看山坡上盛开的荞麦花。
我刚要离开,妈妈又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放下毛巾,绕过床尾,我来到妈妈面前。她挪动手指,示意我靠近些。我会了意,让妈妈轻吻我的脸颊,一遍又一遍。
仿佛间,汹涌记忆向我们袭来:刚成为母亲的妈妈,也是这般珍视地亲吻着幼时的我。
她声音嘶哑,“笑笑,记得要多笑一笑。”
我轻轻回吻妈妈的脸颊。抱着毛巾来到一楼,爸爸还在清洗餐具,我笑着说:“妈妈让你上楼。”
看着爸爸的背影,他的脚步沉重而坚定。我终于看清楚了一点,原来爸爸是妈妈的影子。
生命没有奇迹。在这个落叶像雪的季节,四十八年芳华消散,在立秋这天,晨阳照在屋前的山坡,妈妈去世了。
山坡上的荞麦花谢了还会再开。但妈妈不会再亲吻我的脸颊,对我说一句——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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