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代价太痛太重。我迟来的成人礼,是妈妈的葬礼。
我跟着送葬队伍走上山坡,在荞麦花海里踩出一条路。来到山腰,人们将棺木放进墓穴,我按照指示,捧起一抔土撒在棺前。
妈妈将长眠于此。与我不复相见。
从墓碑前回到家,奶奶一家人出现在这里。一看见我,奶奶便上前扶着我的肩膀,发出一阵叹息。
“只是可怜孩子没了妈。”此番虚情假意令人作呕。我挣脱出她的双手,面无表情:“这有什么好可怜的,我爸不也是这样过来,照样活得好好的嘛。”
她假哭的脸消失了,转头对刚踏进门的爸爸讲起道理。
“您就消停会吧。”爸爸不管她,也不管我。他的息事宁人一直持续到众人散去。我在餐厅里整理厨具,客厅传来爸爸和奶奶的争执。
爸爸的母亲依旧嘴上不饶人:“她就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得了病。”
爸爸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她是谁?她是你儿子的妻子,是你的儿媳妇,您的臭毛病还是不改。”
此话一出,奶奶借着我的不懂事发起火来。从爸爸的无能、妈妈未能生下儿子,再到她自己的年老,这些事拼凑在一块,听来实属荒诞无理。
爸爸让她住嘴,这次带着哭腔质问他的母亲:“不觉得愧疚吗?对着已死之人大放厥词。”
我走近一步,恍惚间回到多年前,也是他们母子两人争执的画面。不同的是,这次爸爸没有选择隐忍。
“晓敏病重,你有来看过一次吗?没有。笑笑也是你的孙女,为什么就不能关心关心她呢。哥哥和姐姐的孩子都是你带大的,他们有能力有本事,我是最无用的那一个。那么我想问,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吗?能做到如此狠心。我从前不说,不代表我不明白。”
原来不是所有母亲都有读心术,不是每一个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爸爸的歇斯底里没能等来他母亲的关爱。
奶奶走了,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
我曾在书里悟出这样一段话:部分女性一旦结婚,就成了男性的附属。她们先入传统观念,以丈夫为主,抛弃自我意识,最终沦为权力工具。
奶奶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能随意评判。但我实在是不想见到她。
我不能回到学校去,向校方说明情况后,递交了辞职报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山里越来越冷,我回到壁炉前,却怎么也睡不着。
妈妈的离世成为一道抛物线,将我的睡眠和意识拦腰斩断,将我和爸爸切割开来。一整个冬天,爸爸绕着山脚行走以解思念;我躺在这栋房子里,等待困意来临。
每个清晨到傍晚,我准能透过窗户,看到山脚下那个慢步而行的身影。
走下楼来,站在客厅里还能看见。
大雪纷飞,一人一山,很是和谐。我将其命名为《爸爸的冈仁波齐》。
表姐总会给我打来电话,经常闲聊四五个小时。她在电话里表示歉意,因为刚做了手术,身体虚弱,不能从外地赶回来。
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她第一次提起她的大学初恋,可我始终提不起兴致。
一不注意,手中的水杯溢出几滴水珠,险些烫伤手背。我放下杯子,拿起热水壶,奇怪的是感觉不到重量,可壶口冒着热气让我确信自己的判断。
沿着杯边,我一边回应着表姐的关心,一边往杯里倒水。杯里始终空空如也,这时我才察觉出不对劲,热水壶口也不见有水流而下。
我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继续往杯里倒水,水壶还是没有重量,但热气消失了。我索性一把端起水杯,杯子是有重量的,且十分烫手。
随着杯子掉落在地,我的叫声和疼痛同时袭来。
不顾表姐的询问,我将手放在冷水下冲洗几分钟,再冲上二楼卫生间,翻出柜子里的烫伤膏胡乱一抹。
直到一阵刺痛感传来,才发现手里攥着的是牙膏。我赶紧把手上的牙膏冲洗干净,跑向客厅,这才找出药膏涂抹在烫伤处。
我有气无力地倒在壁炉前,爸爸在身后说了声早点休息便上了楼。起身看向窗外,夜色又已降临。
我闭上眼睛,在逼仄里寻找昼夜线。还是没有困意。
恍惚一刻,屋里响起脚步声。
会是妈妈的鬼魂吗?
我站了起来,却不见人。就在以为是幻听时,餐厅入口处站着一只南洋鬼。我大惊失色,转头一看,茶几上也有一颗鬼头。慌不择路间,我转身往二楼跑。刚跑到楼梯口,南洋鬼就追了上来,我一步跨作两步往上赶;最后连滚带爬钻进被窝,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我怀念妈妈的怀抱,想起她说过的“别害怕”。
我从被子里探出一只眼睛,最终和南洋鬼达成他们只能在一楼活动的协议。
白天我和爸爸吃饭时,他会在餐厅外站岗;等我躺在壁炉前,茶几上的脑袋转动着,露出舒适的笑容;上楼睡觉前,我会严词拒绝他的一再提议,让他们遵守协议规定。
就这样,我和南洋鬼友好相处了一段时间。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下午,小拉和她的丈夫来到了山里。
打开大门迎接他们时,温和阳光打在脸上,像一道道惊目闪电。我抬手遮住眼睛,迎接小拉的拥抱。这是我第三次见小拉的丈夫,第一次在订婚宴,第二次在婚礼。他们已结婚一年多,是大学校友,也是彼此的初恋。
对于他们的到来,爸爸表示热烈欢迎。早早吃过晚饭,小拉陪我坐在壁炉前闲聊,爸爸和她的丈夫在餐桌上下着象棋。
南洋鬼时不时地乱跑,人一多,他们更兴奋了。三番五次凑到棋盘边捣乱,茶几上的人头圆溜溜地滚到了小拉面前。我挤眉弄眼起来,勒令让人头赶紧离开。
面对我的一惊一乍,小拉显然察觉了出来,但她没有明说。我笑着问起她的孕产期,她说在明年夏初。
我还是笑着,说那会是一个好季节。
晚上,我们像高三毕业那年夏天一样,挤在一张床上嘻嘻哈哈。我让他们明天就回去,小拉却表示很担心我。我依然坚持,说山里的气候对她身体不友好,要对肚子里的新生命负责。她没再回答。
半夜小拉感到口渴,我让她躺好别动。来到一楼,南洋鬼站在餐厅入口,对我露出獠牙。我没理会他,让他老实待着,不要吵醒小拉。
我摸着水壶抖动的节奏,靠热气来判断里面的温度。做完这一切,肩膀被拍了一下,刚要训斥不守规则的南洋鬼,只见小拉站在身后,捂着嘴巴不可思议望着我。
而南洋鬼还站在原地,无奈耸了耸肩,像是在说:“这次可不是我干的。”
我不知作何解释,小拉放声哭了起来。我只好先安慰她,扶她到客厅沙发坐下。
她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在我和人头争执不下时,小拉说:“笑笑,你要振作。阿姨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
我张口无言,鼻头已经泛起酸意。
“原谅我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她伸手将我抱住,“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妈妈下葬那天,我都没流一滴眼泪。可当下,顷刻间我已泪流满面。泪水是从心海深处涌上来的潮水……我看见他们一点点漫过门廊,去融化山腰上的残雪。
我愿意听小拉的话。第二天一早,我站到门廊上和小拉拥抱说再见,许下夏天再见的约定。
进屋之后,我对南洋鬼视而不见,径直上了二楼,躺在床铺前的地板上,试图让寒冷将我惊醒。
这样做的后果只有一个。我开始咳嗽,抬头看见床底储物柜。拉开柜门,里面摆着一张照片。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本以为是翻脸不认人的鬼,结果敲响门框的是爸爸。
在他开门之前,我将柜门拉上。
“怎么了?”我坐回床边,装作无事发生。
“我要带一点水果去,一起吗?”他的口吻像是去探望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我看着爸爸一言不发,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打量起他。他站在门口,尴尬地摸起脸颊,询问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我这才摇头。
爱是洗好的苹果。我站在二楼,看爸爸将洗好的苹果用纸仔细擦拭干净,再一一放好在保鲜袋。
在他跨出大门后,我拿着那张照片来到客厅,一眼便看见浮雕墙上那缺了一块的棕榈叶片。残缺的痕迹带我亲眼目睹了那天的经过:妈妈偶然发现了这一张照片——不是全家照,而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的照片。她找来爸爸对质,换来一场争吵。花瓶砸向浮雕墙,在爸爸错愕的表情下,妈妈倒了下去。
翻看照片背后,左下角赫然写着[2012年春,以作纪念。]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想起第一次从学校赶回见妈妈的场景,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就已生出嫌隙。妈妈对爸爸的躲避,她宁愿去医院花园,同陌生人交谈,也不愿单独和出轨的丈夫多呆一秒。
而爸爸呢,他心虚、懊悔、愧疚、自责,在妈妈突发情况倒下的那刻,他不敢告诉外公外婆,更害怕妈妈将此事告知我。
原来,父母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更不是彼此的影子。他们是独立的个体,只能是自己。
如今,一个在地下长眠,一个在路上走着。我打开门,清楚看见爸爸摇晃的身影,他也有了老去的痕迹。
山脚下的转山有得到一丝解脱吗?有一次次怀恋妈妈的怀抱吗?妈妈的鬼魂有来过身边吗?这些我都没有问过父亲。
但我想妈妈肯定原谅了爸爸,不然她不会和他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二十多年的相敬如宾,他们是夫妻,更是相亲相爱一家人。
爱不止是洗好的苹果。象征责任的大爱连接起他们彼此,渗入生活点滴,横跨在生死之间,早已割舍不下对方。
冬天过去,我要离开山里的家,去往下一个地方。
出发前一晚,爸爸将车钥匙和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我。他聊起他的安排,计划去东南亚旅游一年,大概率会留在那里工作生活。车子已经过户到我名下,银行卡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没有拒绝。我的新生活需要这些。
为表感谢,我将那张照片放回父母卧室的床底储物柜里,海边拍下的全家照也留给爸爸。南洋鬼离开了这间屋子,变回三株大小不一的龟背竹。我让他们不要去山上打扰妈妈。
太丑了,他们长得实在是太丑。
围好妈妈的围巾,温暖又柔和。我坐进车里,双手第一次搭上这个方向盘。我的人生就要靠我自己操控了,没有激动,难掩哀伤。
爸爸在山脚下向我招手再见,他大喊:“注意安全,一路平安。”
再看一眼山坡之上,荞麦幼苗密密匝匝铺成绿色地毯,一片片嫩绿叶片在风里舒展。再过5个月,荞麦花又要开了。
我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愿花开山腰,与妈妈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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