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长达16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在沿途的风景里花了15个小时,算下来就是2天1夜。
而剩下的1小时,被外公外婆用温情和关心延伸了3天4夜。最后星枝只花了半个小时,将我们带回了山里。
我们抵达此行的最终目的地。这是星枝的家,是星枝妈妈长眠的地方。
车子停在家前的草坪上,山坡上的荞麦花海,白色与粉色相间,随风摇曳,热情地朝我们招手,轻声说着欢迎回家。
所幸我最后没吐,只是眩晕感迟迟散不去。
站定在摆有几盆龟背竹的门廊,我望见屋后远处山脊上的电力风车转得飞快,叶片像是被人攥着狠狠甩动。
而星枝一直望着山坡之上,我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扭头看我,露出一脸不愿进屋的模样。我倚着门廊的木柱,朝她宽慰道:“你进屋休息就行,我来打扫。”
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从红书包里摸出钥匙。门锁咔嗒响动的瞬间,她抬头跟我说:“千万别照镜子,你现在丑爆了。”
我当然知道。这几天压根没睡好,整个人的状态糟透了。
门开了。想象中的南洋国度是一片白,米灰色的墙蒙着透明塑料布,客厅的吊灯被裹得像个圆滚滚的大雪球,空气里漂浮着尘封的凉。
这里像冬天,不鲜活,很寒凉。
我先踩进屋里,这会儿换不换鞋已经不重要了。伸手扯开覆盖沙发和茶几上的白布,山野与浩海出现了,花朵和热带鱼的花纹抱枕整整齐齐摆在一起。所有鲜亮映进我的眼底,我有信心了。
沙发旁就是电壁炉,隔着塑料布,我抚摸着那面棕榈叶浮雕背景墙,那缺了一块的叶片上曾藏过什么故事,我无从知晓。
但眼下要做的事还很多,我挽起袖子,想跟门口的星枝搭话,转头却没见着人。再寻过去,才看见她已经在厨房忙开了。
星枝做事总比我更快进入状态,她头也没抬。
“你去打扫二楼的房间和卫生间,一楼我来。”
我点点头,甩下行李就往旋转楼梯跑,刚踏上台阶,厨房又飘来一声嘱咐:“只打扫我们俩的房间就好。”
我站在[我们俩]——我和星枝的房间门口,想起除了学校宿舍,这里是她待过最久的秘密基地。
手指抚过墙面、四柱床的床沿、书桌的木纹,还有窗台的边角,每一处都藏有她的回忆,她的细语。
我压下心头的好奇,转身加入我们早已分工好的打扫,和星枝一起为这个家除尘。
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四处散落的灰尘,还有藏在角落的小虫子。好在我们有最得力的朋友:白布和除虫剂。白布被一下下扯开来,推成如白雪的小土推;除虫剂也用空了一瓶又一瓶,每一次按压都在我的捂鼻咳嗽下。
等我忙完楼上的活儿,匆匆冲下一楼时,黄铜吊灯已擦得锃亮,从天花板上撒下柔光。龟背竹的叶片刚用清水冲过,带着水润的绿意,端正地站在柚木茶几上、餐厅入口处,还有楼梯转角。整间屋子活了过来。
这一切,更多是星枝的功劳。她更清楚家里的每样东西该归在哪个位置,哪些物品该收进哪个柜子。
我只是一个依附着她的男人,在星枝身边,才懂得了一个人能有多弱小,就有多坚强。
厨房的收尾工作和门廊的清洗,由我们一同执行。水花溅起的凉意,被耀阳的阳光压了下去,欢声笑语和山坡上飘扬的荞麦花缠在一起,扎根在这片小天地。
我们一刻不停地忙着,直到把最后一丝力气,都耗在和星枝推搡着的拥抱里。太阳从屋顶滑向对面的山峰,我们挤在门廊的藤编摇椅上,百无聊赖地数起山坡上的荞麦花。
“490,491,492……501!你看我手圈起来的地方,明明只有501朵。”
“小骗子,刚刚都数到500了!”我伸手往星枝的咯吱窝挠,她立刻笑着求饶:“好了好了,你赢了,你赢了。”
一阵山风吹过,落日余晖打在我们脸上。山里的太阳揣着怜悯众生的心意,迟迟不肯沉下去。
“妈妈在那儿。”星枝伸手一指,荞麦花海的上方,山腰那座坟墓前正飘着几条彩带。
她往我怀里蹭了蹭:“你害怕吗,程青。”
“我不害怕。”
我确实没什么好怕的。那是我心爱之人的妈妈。爱屋及乌,更何况,我爱星枝如同爱自己。
“程青……”星枝轻唤我的名字。
我把下巴抵在她头顶,等了许久也没听见下文,只觉脖子痒痒的。低头一看,她已经沉沉睡去。
我小心翼翼抱起星枝往屋里走,本想把这睡美人放到安稳的床上,她却忽然睁开眼来,伸手晃了晃我的胳膊:“把我放沙发上。”
我依了她的话,退回到客厅,又找了块薄毛毯盖在她身上,这才转身去厨房,准备我们的晚餐。
到家后的第一餐,星枝没吃几口,兴致缺缺地戳着碗里的饭,最后干脆抓着勺子在碗底画圈圈。话也比平时少了许多,像是没睡醒,又或者是压根没睡熟。
我起身收拾餐具,让她先上楼休息。她含含糊糊应了声好,可等我洗完碗转身,却看见她裹着毛毯,还在沙发上蜷着。
“好了,回楼上睡去。”我伸手拽星枝的胳膊,她浑身软绵无力,往我怀里倒:“我在这儿陪你嘛。”
我察觉到了。从抵达山里的那一刻起,星枝对这栋房子一直心存恐惧,尤其害怕二楼。我没有想她在逃避什么,又在惊慌什么。
“我都收拾完啦,走,我们一起上去。”
她听后,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眼神麻木,没再反驳,任由我半拉半扶地把她带起来。
我扶着星枝走到楼梯口,她浑身一僵,任我怎么拉,也不肯往楼梯上踏半步。
不知为何,我也暗自较上了劲,攥着她的肩膀不肯撒手。
星枝急得反复叫我的名字,额头很快沁出冷汗,很快连后背的衣服都被浸得发潮。
我心里一慌,松开了手。星枝趁机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神里满是惊恐,声音发颤:“我不能……程青,我不能去二楼。”
气急之下,我忍不住朝她大吼:“为什么?!?”
回应我的,只有星枝不断后退的脚步。
我急忙出声安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大声,我们上去睡觉好吗?嗯……星枝?我累了,你也累了一天了。”
“程青,你忘了吗?”
星枝笑着摇头,躲开我伸过去想捂住她嘴的手。一切已经来不及……她半张着嘴,语气平淡,说出了那个残酷事实。
“我和南洋鬼约定过,我们只能在一楼活动。”
她一定是糊涂了,在说胡话。
我朝星枝扑过去——
屋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我在楼梯口来回走了好几遍,用力揉了揉眼睛。星枝又出现了。透过她的肩膀,我能清楚看见她身后的浮雕墙。
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我急着伸手去抱,指尖穿过一片空气。
我脱力似的跪倒在地,双手捂着脸,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这时耳边传来流水声,一股水流正顺着地面往脚边漫来。
我猛抬头,先是看见星枝湿透的裤脚往下滴水,再往上看,她的头发也**地贴在脸颊,身上穿的还是那天那件绿色马甲、深色阔腿裤,里面的白色长袖紧紧贴着皮肤。
“陆星枝!陆星枝……”
我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拼尽全力喊出她的名字,再一次朝她扑过去——
我的双手再次扑了空。后背重重撞在浮雕墙上,疼得我瞬间喘不过气。
不知道躺了多久,只觉得身下一阵阵发凉。我几乎是手脚并用爬着楼梯上到二楼,撞开卫生间的门摸亮灯,闪着红光的釉面砖朝我扑来。
我扶着洗手台勉强站稳,这下不带半分犹豫,扯下了遮在镜子上的白布。镜中映出的沧桑面容让我感到陌生。
这个人眼窝凹陷,面色惨白,没有血色。
头上一直扣着顶灰色冷帽,鼻梁上留着墨镜压出的印子,脖子挂着的黑绳晃了晃,末端坠着的,是一枚戒指。它们蹭得脖颈痒痒,心口发紧。
而我的戒指,还好好戴在无名指上。
有人说:“一个人的生命都有两次,当你意识到只有一次的时候,第二次便开始了。”
我欺骗了星枝,更是骗了自己。我的第一次生命在她消失在大海深处逝去,我们永不分离的誓言成了谎言。第二次生命在哪时哪刻降临,我无从知晓。
从江城到这里,一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恐惧大海的是我,钓起不锈钢带鱼的是我,见证彩虹的也是我。相机里只有风景,没有星枝。陪我转圈的,是那条粉色长裙。
那第100束洋桔梗,终究只能是[100],成不了让一切重新开始的[第1束]。我读懂了外婆眼里藏着的疼惜和怜悯,也听懂了外公口中那句真挚的[谢谢你]。
所有美好和幻想都销声匿迹,从此一切归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