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五月初十。
烈日如焚,火伞张。
北津市,南池子街66号。
今天玉家难得热闹。
整个四方大院里气氛诡异,令人冷汗涔涔。
烈阳之下,一童子身着红裤、面涂油彩,头插翎羽铃铛。
左晃右颠,手臂高舞,双腿开合。
汗水油光透着面彩黏腻,似落不落淋漓在脸上。
另有一人手持宝剑、喉管低颤,将那凡人悟不得的咒语含在口中。
随着咒语的愈加愈烈,童子身体开始发出怪异的抖动,四肢几近癫狂之态。
头上的铃铛狂响一通,长发扬起又落下。
童子的肩膀抖动未消,大声疾呼起来——作圈狂跳、匐地翻滚。杂七杂八乱响一通,叫人不知觉提起一口气来。
突然!
一声骨头的脆响。
道士剑指,怒目圆瞪。
童子僵在原地,癫狂即止,面如痴呆。
一旁看台的下人们含着口气,出也不是,吞也不是。
“啊——————”
一声奋力疾叫从院落西厢房传来,带着哭带着求。
“叮铃!”
道士持剑向前,对着那童子又劈又砍,动如激雷。
屋内的叫声未停,霎时变得狰狞起来。
好似那一招一式砍在她身上。
“啊啊啊啊——————”
“含瑛!含瑛!——”
玉怀愚焦急地乱转,几次恨不得钻进屋里。
一旁的大哥像是拎耗子,一把攥住他,呵道:“你进去作甚?!你能替生不成?!”
玉怀愚急得直叫唤:“含瑛!含瑛!——”
一旁端坐的老爷子瞥了他一眼,声音冷淡,却带着威慑:“老二,让他别嚎了!冲撞了老三媳妇,没力气生了。”
玉怀仁上前拉过玉怀愚,压低声音道:“老三,行了。七八个医生都在里面呢,市医院的专家,没得事。你别嚎了,外面砍鬼呢,还是砍你呢!”
玉家老三从小不稳重,脑子也比老大老二差上一些。
老爷子求家祠老神仙赐名,得出个怀愚二字。
想来出自《道德经》的“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原以为“愚”并非真愚,只是强调摒弃锋芒、返璞归真,保持内心纯粹。
可这老三越长大,便越蠢得发昏。
像是身怀大愚蠢,超生也不得慧。
玉怀德瞧着他。发现那人窝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喘着气,眼泪就那么吧嗒吧嗒地掉。
又来了。
玉怀德两眼一翻,干脆别过脸去不看这糟心弟弟。
哭哭哭,福气就是被你哭没的!
院中,狂风四起。
童子大叫即停,身子一抖,像是有魂入体。
道士手持三缕青香,大步四方向前,停在香案前。
童子肩背停止,大步流星。
口中呓语,像是问卦。
只见他吐出舌头,手持短刀。
刺啦一声,像是纸页被划开了边角。
舌头的表面分为两半,好似鱼肚翻皮。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舌尖滴了下来,手指染血,黄纸画符。
血如朱砂,色正味纯。
符纸落成,香火焚之,童子犯舌口嚼,口鼻青烟直冒。
直至身子一抖,退神法成。
此时狂风未停,乌云遮布,天霎时黑了下去。
屋内产妇声嘶力竭,彻底泄了力气。
未见哭声。
只听窗外风吹,轰雷掣电,雨声阵阵。
与此同时,西厢房外等待的几人都屏息以待,惴惴不安。
白褂医生从屋内走出来,怀中抱着一个无菌布袋,表情有略微的凝重。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他,等待他的宣告。
医生额间无声淌下一滴汗,开口道:“死胎。”
“咯噔。”
众人的心彻底砸了下去。
整个西厢房的气氛也变得难以言喻的沉重起来。
直到老爷子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哀叹,他缓缓站起身来,道:“苦了老三媳妇了,还请梁医生好生照料她。”
白褂医生:“老爷子放心。”
老爷子点点头,道:“老大,让朴福子来给老三媳妇调养调养身子,别误了她。”
玉怀德连忙应声,没来得及扶一把老爹,就眼见着人走了。
玉灵隐背脊挺直,脚下稳健。
可那抚过门框的手瘦如柴、枯似铁,青筋如蚯轻颤。
他没回头,似乎是不敢回头的。
不知过了多久,僵在原地如猛遭晴天霹雳的玉怀愚突然嚎了一声,哭出声来:“啊!含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哭得放肆,哭得大声。
玉怀仁瞧着他。安慰的话说不出来,哽在喉咙里,心情沉了下去。
玉怀德瞧着他。呵斥的话说不出来,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招呼下人们处理后事。
不知他在原地嚎了多久。
一盏茶杯被丢了出来,正摔在他的脚边。
内屋传来一声骂:“哭丧鬼似的!给老娘滚进来!————”
兄弟三人都是一个哆嗦。
老大老二互相一看,相当识趣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老三左右一看,心下胆儿突。
“哥……”
还不等他叫,又是一句骂:“你死外面了!滚进来!——”
“活、活着呢……”
玉怀愚当即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点儿功夫都不敢再耽误。跟个虚儿猫一样,钻进里屋去了。
他一进去,就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糜味,眼睛又是一红。
周边没人,只剩下两个照料清洗的下人。
玉怀愚跪在床边,捏着宋含瑛的手,声音委屈道:“含瑛,咱俩不要孩子了,太遭罪了……咱们不生了……”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
宋含瑛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发丝被汗水打湿,整个腻在额间。
她轻轻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呵:“哭什么?”
“我心疼你……”玉怀愚低声呜咽。
“是你的质量不好,害得老娘受这么多罪,生不出个孩子来!”宋含瑛骂着,用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玉怀愚手心被掐得一疼,不敢反驳,连连点头:“是是是……都怪我们,是我对不起你……”
“含瑛,我们不要孩子了……这都是命……我们不强求了。”
宋含瑛怒道:“住嘴!”
“你们老玉家想绝后,我宋含瑛不想!”
她的声音有点大,吓得玉怀愚一颤,连忙道:“含瑛,你别气,你别气……”
“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这都好几遭了,受不得了……”
玉怀愚声音越说越小。
等到一旁的下人撤出去,他眼睛一抬,像是下定决心般开了口:“含瑛,是我不争气,不然我给你找个质量好的用……”
宋含瑛心中一跳,侧目去瞧那心怀大愚蠢的货。
只见玉怀愚表情真挚,不像在开玩笑。
“玉怀愚,你脑子坏了是不是?!”宋含瑛出声就是骂,瞪着他:“你敢不敢在你老子面前这么说?”
玉怀愚不知道老婆为什么又生气了,只得将腰肢往下压了压,小声解释道:“他、他不会生气的,他又不是什么老顽固,香火这个东西,又没那么重要……”
“含瑛你这么想要孩子,现在医学那么发达,我们可以让梁医生筛出质量不错的……”
宋含瑛立马叫停了他:“住嘴!”
“玉怀愚,不准胡说。”
玉怀愚眼角微红,攥了攥老婆的手,轻轻揉了揉令她放松下来。
“含瑛,我家是注定绝后的。”
“这是祖上的报应。”
说着,他用衣袖擦了擦泪,吸了吸鼻子。
“含瑛,我们不强求了好不好。”
宋含瑛没有说话,她抬起眼看着天花板。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却又很快消失,眼底却透出几分坚毅来。
……
玉家祠堂。
夜深雨急,风影萧潇。
一道身影疾行而入,跨过门槛之时,才堪堪急刹伫立。
自知失礼,连忙俯身拜了拜。
她的身上裹着一张厚厚的被褥披风,头上带着棉绒帽子,靴子被打湿了边角。
轻抖衣衫,拂雨潸然。
女人步伐稳健,一步一顿。
整块的降香黄檀供桌,层层叠叠的蜂蜡上刻有象征循环永恒、家族传承的回字纹。
白瓷莲花座烛台绘二十四孝图。
女人点香拜三拜,默默跪在了蒲团上。
她抬眼望去,祠堂后方,一座麒麟神像。
通体玉雕,形圆色润。
一双眼瞳,蓝色玛瑙铸就。
神像整体神态呼之欲出,在烛海摇曳中凝睇如生,恍若神降。
宋含瑛双手合十,虔诚闭目。
手中的珠串随她的身躯微微抖动,却不肯发出声响。
“老祖宗,求求你,可怜可怜我的心……”她的声音轻巧,却绵里藏针。
“把我那可怜的孩子还给我…他成型了的,他……他本该有口气的……”
“老祖宗,我知道您听得见。”宋含瑛垂下头来,那生硬的脊背缓缓向下,是她此生腰肢最低的一次。
“他们都说您庇佑玉家许久,神通广大……您一定能了我所愿,只要您帮帮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回宋家给您立祠堂,世世代代为您合祀。”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来了。
像是成了执。
她说罢,那弯下的腰又沉了沉,狠狠地磕了三个响头。
手中捏紧的三炷香抖掉丝丝香灰,
两点落在她的手背上。
“嘶……”
宋含瑛瞬间感受到了刺痛的灼烧感。
下意识垂眸,有些惨白的手背之上,三两点状红痕。
不知名地,她的脊背瞬时直立了起来。紧跟着后背一麻,蓦然抬起头来。
烛火之后,神像注目。
只见麒麟眉间一道金光闪过。
霎时,那双玛瑙神瞳如流动的大江之水,恍惚回了魂。
她的眼眶霎时落泪,
香灰摧折,尽数倒在她的手上,可她躲也不躲,仿佛不疼似的。
“多谢老祖宗……”
“您放心,我等得起。”
窗外疾风骤雨,不知何时是个头。
……
开文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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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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