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
春风一到,万物生长。
今年的春日却比往日更加特殊一些,仿若柳暗花明前。
南池子街胡同里的早露蟠桃也开了。
玉家老三媳妇天明去了祠堂,回来时染了一身的水沉香。
日头正好,刚进西厢房,就倒头睡了个回笼觉。
最近她总贪睡,也总梦到老祖宗。
……
琉璃世界,一枝探春早露蟠桃。
功德水台之上,麒麟神兽通体雪白,眉间靛青,正俯卧浅睡。
口中衔珠,
“咕噜——咕噜——”
呼吸像是涨潮的细浪。
许是觉察到她来了,神兽微微抬眼。它神怠目缓,似乎是有些懒。
琉璃瞳半垂着,缓缓张开嘴。
滴溜溜,那宝珠便沿着水台滑了下来——
叮叮当当响了一通。像是有力前推,恰巧滚在宋含瑛的脚边,晃了两下。
她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了宝珠好一会儿,却是一下也不敢动。
自从她第一次梦见老祖宗,它口中便衔着此珠。
这还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吐出来。
见她不动,
麒麟云气长吁,按耐不住站起身来。
整个琉璃世界随着它的动作轻轻摇晃,却并未有倾塌之相。
神兽上前,俯身顶了顶宝珠。它双角灵光微闪,将那宝珠挤到她的面前。
“嗯。”
麒麟的喉咙里发出酥音。
宋含瑛身形一抖,从周围的云雾中回过神来。
几乎是连忙,将脚边的宝珠抱了起来。
待到宝珠刚入怀,嗖——的一声便钻入了她的体内,没了形状。
如同雏燕归巢。
她霎时懂了,连忙开口:“多谢————”
话没说完,眼前就一白。
醒了。
宋含瑛坐起身来,脑海中停留最后的画面。
那麒麟多待一秒都嫌多,硬塞给她后便转头又睡。
恐是被扰得烦了。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抚了抚肚子。手掌被烫了一下。
他不自觉轻揉了两下,温度逐渐缓解下来。
这时,她才彻底意识到——
什么叫如愿以偿。
末了。
一滴泪,潸然落下。
……
宋含瑛又怀了。
但这怀孕也不妨碍她日日往祠堂跑,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也不干别的,就是坐在神像下面看书,有时还会浅睡一觉。
但总也梦不到老祖宗了。
时不时地,能感觉到肚子微微发烫,像是有手掌隔着她的血肉逗了逗孩子。
只是如此,她就安心了。
玉怀愚悄咪咪从外面钻进来,怀里抱着一份油纸包,刚进来就带了一阵焦香味。
有些犯困的宋含瑛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你干嘛来了?”
玉怀愚讨赏似的:“含瑛,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叫花鸡……北街胡同新鲜出炉的,热腾腾——”
宋含瑛伸手就掐了他一把,将人往外推。
“这是祠堂!”
玉怀愚不以为然,道:“我知道这是祠堂,牌子上写着呢。”
“这叫花鸡要趁热吃的,凉了不好吃了。”
说着,便自顾自解开麻绳油纸。
那浓郁的香味一下子炸出来。
宋含瑛无语,掐也不乐意掐他了,额间青筋直跳。
“老祖宗在呢,这叫什么话?”
玉怀愚身子一顿,脸色一凝,难得正经思索起来了。
只见他嘿嘿一笑,将那叫花鸡撕成两半。递给自己老婆一半,另一半端端正正摆到神像前的供桌上。
还不忘俯身拜三拜,手上还沾着油。
宋含瑛张了张嘴,“你作甚?”
“给老祖宗上供啊,分他一半他就不生气了。”玉怀愚笑了笑。他拉着老婆坐在一旁的蒲团上,帮她分肉剔骨。
“含瑛,你放心吧。我家老祖宗性子纯良,不通世事,脾气可好哄了。”
“他才不计较这些呢……我小时候经常在他这里偷吃,他也没怪过我。”
“也不托梦吓唬我。”
说到这,玉怀愚忍不住嬉笑,压低声音道:“比我爹的脾气好多了!”
宋含瑛下意识看了看神像,心中默念三遍莫怪莫怪。
老祖宗,你可不要跟这厮计较。
……
来年正月初四。
宋含瑛昨夜开始疼,下午巳时开了全指。
她没哭,也没嚎。
倒是外面的玉怀愚,吵得很。
她眉头微蹙,汗水将她的发梢打湿。拼命攥紧被褥,扬起声就是骂:“玉怀愚!再哭就给老娘滚出去!——”
玉灵隐被吓了一跳,抬眼就道:“老三,你就不能轻声些——”
玉怀德、玉怀仁上前将弟弟控制住。弟兄俩一个抓着手,一个捂着嘴,接连呵斥:“行了,不知道还以为你生呢!”
“老三,出息!”玉怀德骂他,狠狠掐了他一把。
玉怀愚一哆嗦,还好没他老婆掐得疼。
哭不出声,他张嘴咬上去。
玉怀仁吃痛,下意识紧咬牙关。他却也不肯轻饶,狠狠踩了玉怀愚一脚。
这次开得很快,昨夜羊水破了,第二天就开始开指。
若是前几次,怕是要折腾个三天三夜,最终还要白忙活一场。
屋内,七八个医生围着她忙前忙后。
她的整个视线都凝聚在天花板上,这种钻心的疼她不是第一次体会了,比先前也更能忍了些。
“头!头出来了——”护士叫了一声。
医生看了看,道:“夫人,五分钟内您就得生出来,不然会很麻烦。”
宋含瑛点点头,提起一口气来拼命使劲。
外面等候的几人也憋着口气,紧张地坐立不安。
玉灵隐没忍住。手里捏着玉家木牌,手指一遍又一遍摸过符文,口中呢喃:“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夫人! 不能用蛮力!夫人————”医生的声音带着慌张,连连传出来。
“哇————————”
一声啼哭惊天地。
哭声!
是哭声!
众人的身形都是一震,像是被哭声唤醒了。
不同于玉怀愚的嚎哭,这哭声冲破悬梁,置之死地而后生。
玉家的小少爷————出生了。
……
玉家求子困难,宋含瑛流产数次后,终于保下一子。
因是祖宗保佑,
故求祖宗赐名——玉枕山,乳名娇娇。
许是强求的原因,这位娇娇少爷从小身体羸弱不说,还天生带有白化病症。
需要长期服药,才能勉强留住性命。
稚子难得,
玉家上下都宝贝得紧,宠得是天上有地上无。
又一年正月初四,大办周岁宴。
玉家当日开门迎客,大摆宴席。秉承着来者是客,不分贵贱的。
且只要说上一句:“娇娇少爷长命百岁。”
便能从管家那里讨要一块金子。
散百财,求彩头。
怕是北津市谁人来了,都没有这般的派头。
谢行止丢了一块玉牌进礼金池,步虚进场。
没人拦他,都忙着凑热闹、闹红火。
倒是内堂之上,老爷子不自觉抬了抬眼,只觉眉心的肉紧跳着。
院落中,民师身着法衣,手持法剑绕坛三周,口念《麒麟诀》。
高台之上,悬挂麒麟画像。陈设三牲、鲜果、斋菜、香烛、纸钱。
鸣鼓三通,民师脚踏禹步,手摇铃铛。
喃喃:“谨请琉璃仙境麒麟神君……”
谢行止默默站在台下,学着一旁信徒的样子,弯腰拜了拜。
一阵风吹来,
卷动青烟,法鼓作响。
众人都被这道春风吸引,像是身感洗涤,一齐长舒了一口气。
下一秒,那道身影就被其他新鲜事给吸引了。他脚步一转,便大步而去。
内堂,瞧着老爹盯了一人半响。
玉怀德忍不住开口道:“爹,怎么了?”
“着人跟着,莫怠慢,莫惊扰。”玉灵隐双眼浑浊,唯有一亮,沉声嘱咐道。
玉怀德不问为什么,只是照做。
玉怀仁压不住好奇,跟着一起去了。
谢行止鼻尖轻嗅,蓦地眼睛一定,目光落在那不远处的小小身影上。
正厅中央被铺满了红色刺绣地毯。
金丝楠木托盘几十,上摆有古籍善本、文房四宝、玉石印章、金银珠宝、股票债券……
奶团子被放置正厅地毯中央,自顾自地趴着。
那孩子通体雪白,就连眼睫汗毛也白花花的。
刚被放下来,他便嘿咻嘿咻爬了两下。可他手上却一个不拿,只顾着向前爬。
一旁的宋含瑛和玉怀愚等了半响,耐着性子跟着小少爷,想看看究竟什么能入得了小少爷的眼。
爬了半天,也没打算歇上一歇。
待到一把抓住心爱的,便再也没了力气似的,不肯再走一步。
宋含瑛夫妇抬头——瞧见自家宝贝疙瘩抓的不是什么宝贝,也不是什么墨宝,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只见,青年男子龙章凤姿,玉佩琼琚。
而后便注意到那张脸。
生面孔。
与旁人不同,像是自身气场隔绝出一道天然屏障。
皮薄粉肉,一双琉璃瞳。
玉怀愚哎呀一声,脱口而出:“儿子这眼光是挺好……”
宋含瑛白了他一眼,
连忙上前想要辅助娇娇回到正途,继续捉周。
可刚抱起那奶团子,明明没了力气的他却突然嚎哭了一声,挣扎了起来。
宋含瑛将孩子抱紧怀里,一边晃一边哄。
半响却不见成效。
奶团子扬起手臂,直勾勾朝着那青年男子伸着够着,急得直哭。
他一哭,宋含瑛就心肝颤。恨不得射日捞月哄他开心。
她急得眉头紧蹙,额间就淌下汗来。
就在此时,那青年男子有了动作。只见他轻轻抬了抬手臂,作势要抱。
宋含瑛下意识将奶团子递进对方怀里。
等到她回过神来,娇娇已经不哭了。
小娃娃正缩在青年人怀里,小手攥着那人的衣襟。
咯咯的,就笑了。
“不好意思,我家娇娇不知怎地了……”宋含瑛面露歉意,给这生面客人道歉。
谢行止一手托着奶团子,轻轻戳了戳那软乎乎的脸颊。
“没事,哄孩子而已。”
下一秒,他戳弄的手指就被湿润含住了。
轻轻地,求乳似的,嘬了两下。
……
又是一年春。
谢行止再次见到对方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副光景——奶团子从小小一个变得身躯凌凌。
内阁中,
玉枕山小脸一抬,目似春柳新芽,瞳光湛湛。
正是恍神之际。
“咣当!——”
小少爷手边的花瓶被扔了出来,“砰!”的一声砸在了他的脚边。
碎得彻底。
“你们干什么吃的?!头发也梳不好!本少爷金贵的头发!!”玉枕山疾言厉色,撒泼一样叫了起来。
“你们这帮笨蛋、蠢蛋、大蠢猪!!!!”
“我要告诉我爹!我要告诉我娘!我要告诉我爷爷!!!——————”
眼见着,小少爷往椅子上一坐,气得呼哧呼哧就开始哭。
“呜呜呜呜呜……我要告你们!”
谢行止瞧着脚边——古董花瓶碎屑飞溅,蝴蝶兰烂花残叶。
他生硬地眨了眨眼。
你。你怎地长成这样了。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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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周岁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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