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县城晨雾裹着湿冷的潮气,崔红梅刚从客运站出来,就被风刮得打了个喷嚏,顾不得多想,她连忙朝着城东去。
崔国庆刚把木匠师傅交代的木材往墙角一放,就见她堵在铺门口,眉头当即拧成了疙瘩:“你咋跑县城来了?村里的活计不用干?”
“干活?就村里那点破地,累死累活能长出金疙瘩?”
崔红梅咂巴着嘴,“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你是不是又当耳旁风了,大哥找到了没,地里的洋芋该起垄了,水田的埂子也得趁早修,不然春雨一下来全泡汤!”
“咋了?大哥不在家,这会儿就没人干,你没长手啊,再说了,不还有爹吗?”崔国庆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我?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做这些得累死我,”崔红梅啐了口痰,眼神斜挑着崔国庆。
“爹那老骨头早扛不住了,锄头都举不动,天天蹲田埂上瞅着,就盼着大哥回来搭把手。你倒好,在县城当学徒享清福,就没撞见他?”
“我天天守着刨子凿子,哪有空替你找大哥?”
“没见?我看你是没上心找吧。”崔红梅撇撇嘴,往铺子里扫了圈,“娘这几天饭都吃不下,就盼着大哥能回村。也是,你在县城舒坦惯了,哪还记得村里的苦?”
她搓着冻红的手直戳正题,“说起来,你上月说能凑点钱呢?家里糖也没了,醋也没了,胜利还要读书。”
“钱钱钱,就知道伸手要钱!”崔国庆不耐烦地从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给她时几乎是扔过去的,“就这些,多一分没有!我这学徒钱刚够填肚子,哪有闲钱给你败霍?”
崔红梅飞快地接住毛票,捻开看了看,脸当即沉了:“就这?打发要饭的呢?崔国庆你可真行,在县城混了几天就忘了本?娘在村里省吃俭用供你学手艺,你倒好,抠成这副德性!我看你是巴不得我们在村里喝西北风!”
“我忘了本?你倒是记得本,记得天天往我这儿伸手!”崔国庆冷笑一声,“大哥要是真回来了,瞧见你这懒骨头样,怕是转身又要走!”
“我懒?我在家伺候老的带小的,你倒在县城当少爷!”崔红梅把毛票往兜里一揣,拍了拍衣襟,“要不是娘催得紧,谁耐烦跑这一趟?你也别装聋作哑,大哥要是真有信儿,你赶紧把人叫回来!”
“滚你的!”崔国庆头也不抬,“再胡咧咧我叫师傅出来赶人!”
崔红梅撇撇嘴,转身慢悠悠往巷口挪,嘴里却没闲着,一边走一边嘟囔:“凶什么凶?都是一家人,花你点钱怎么了?真是抠搜,大哥也是,跑哪儿野去了?也不知道回来种地……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脚步一转她就去了县文化局的方向。
周素芬那蠢货,办点事磨磨蹭蹭的,冯兰英那小贱人现在倒是能耐了,离了崔家一个人把钱全都吞了,她非不能让她如意,哼,等周素芬把那些腌臜事抖出去,看她还怎么在县里待下去!
她摸了摸兜里崔国庆给的那几张毛票,嘴角撇得更厉害。想起答应给周素芬的一百块钱,眼里闪过一丝算计的狠劲。
那傻婆娘还真信?等她把冯兰英的名声彻底搅臭了,给不给钱还不是她说了算?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赖掉,她还能咬她一口?
越想越觉得得意,崔红梅脚步都轻快了些。
革委会大院。
“崔大哥,刚送完我爹?”
梧桐树下,云蝶语抱着本画册迎上来,声音温温柔柔。
她是县长云致远唯一的女儿,打小身子骨就弱,常年药罐子不离手,却偏生爱俏,今儿穿了件鹅黄色衬衫,领口绣着细巧的栀子花,头发编成两个麻花辫,发梢别着朵粉色绢花,衬得那张病后的苍白小脸,倒有了几分怯生生的娇弱。
“我看你额角渗汗了,这里有薄荷糖,能凉快些。”说着云蝶语就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来,还贴心地把糖纸剥开,递到他面前。
崔国栋脚步没停,眼皮都没抬:“不用,谢谢。”
云蝶语的手僵在半空,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点羞怯:“尝尝嘛,又不打紧的。我看你天天跑车送货,怕是常觉得口干……”
“真不用。”崔国栋终于侧过脸,眼神冷如井水,扫过她捏着糖的手,“云小姐,我家里有四个孩子,大的都能打猪草了。”见她愣着没反应,又补充道,“我夫人在家带着他们,等我忙完这一阵就回家陪她们。”
提起夫人二字,崔国栋眉眼间忽然柔和了。
像化了冰的春水,像漆黑的洞口漏进缕阳光,瞬间漾开点活气。
云蝶语捏着糖的手指猛地收紧,眼圈霎时红了,嘴唇哆嗦着:“我……我不知道……”
他没再看她,转身要去运输队领送货单,就见仓库管理员老王慌里慌张跑出来。
“国栋!糟了!往公社送的化肥袋被雨水泡了,底下几袋漏了半截,天亮前送不到,春播就耽误了!”
周围的搬运工急得直跺脚,崔国栋却只抬眼扫了圈货堆,眉峰都没动一下。
“把篷布铺地上,漏的化肥倒进去捆成方包。”他声音不高,却莫名让人心安,“你们搬,我去拿缝纫机。”说着已转身,步伐又大又稳。
只是三两下,崔国栋就扛着缝纫机回来了,额角沁出层薄汗,却没抬手擦,只把机器往地上一放,蹲下身穿线。
橙色阳光斜斜打过他的肩膀,映得他手背上的青筋格外清晰,指尖捏着针线时却稳得惊人,银针穿破粗布的声音又快又匀。
搬运工们看得直咋舌,老王凑过来啧啧称奇:“国栋这手艺!真是救急了!换旁人早慌神了!”
话音未落,崔国栋已缝完最后一袋。
不远处的云蝶语看着他三两下就把乱成麻的事捋顺,她攥着画册的手指又收紧了些。
明明知道他心里装着人,那点刚被按下去的心动,却像春草似的,借着他转身时那抹沉稳的影子,又悄悄冒了头。
傍晚。
霞光染红了半边天。
冯兰英踩着碎金似的光往学校走,刚到门口就看见女儿举着朵小雏菊冲过来:“娘!今天老师夸我了!”
她笑着蹲下身,替女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指尖刚触到布料,就感觉身边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娘,你看!”女儿突然指着前面那个挺拔的背影,眼睛亮起来,“那人好像爹……”
冯兰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道高大俊朗的人影。
她心口猛地一缩,随即板起脸,把女儿往怀里带了带,声音压得极低:“别乱认。那人……不是什么好人,不安好心,以后见了要躲远点。”
她攥紧女儿的手,语气斩钉截铁,“咱们娘俩好好过日子,不靠旁人。”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我没有不安好心。”
再抬头,冯兰英面前已堵着个高大身影。
西沉的落照于他肩头洇开一片暖黄,却暖不透那身冷硬。不过几日未见,男人仿若拔节般更高了些,肩背如松,裹挟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压迫感,让周遭空气都似结了层薄冰 ,令人莫名屏息。
四目相对,冯兰英却满目讥讽,“那你天天往跟前凑啥?往天好几年都不来县城,现在天天在县里晃悠啥!”
冯兰英把女儿护在身后,像只炸毛的母兽。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前阵子和周素芬联合起来,想搞掉我的工作?现在又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这儿,崔国栋,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恶心了!”
崔国栋的脸瞬间沉了下去,就在冯兰英以为他会气急败坏的时候,他抿紧的唇线忽然松了松,下颌微收,眼尾垂下来。
方才还冷硬的眉峰软塌塌地垮着,像被雨打湿的纸鸢骨架,连带着眼底那点被冤枉的红。
他声音闷闷的。
“英子,我真没有。再说,我巴不得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你,让你吃好喝好住好,又怎么会想搞掉你的工作?”
冯兰英被他突如其来的示弱堵得一噎,“少来这套!”她根本不听,声音陡然拔高,“别以为装可怜就有用,崔国栋,我告诉你,你这套对我没用!赶紧滚,再啰嗦我就喊人了!”
周围路过的人都停下脚步张望,崔国栋面色如常,依旧温柔的看着她,想说的话全堵在喉咙里。
文玲被这阵仗吓得往冯兰英怀里缩。
冯兰英狠狠瞪了他一眼,抱起女儿转身就走。
没想到刚到院子门口。
孩子突然用小手死死捂着肚子,一张小脸皱着,脸色惨白:“娘……肚子好痛,疼……”
冯兰英心瞬间揪成了一团,正手足无措,一辆绿色吉普车飞速停在跟前。
崔国栋推开车门就冲过来:“上车!去医院!”
她犹豫的瞬间,文玲又疼得哼唧起来。崔国栋没再等,半抱半扶地把她们塞进后座,自己跳上驾驶座,车嗖地窜了出去。
“文玲不怕,”崔国栋从后视镜里看着孩子惨白的脸,声音放得又轻又柔,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反手递到后座,“含颗糖就不苦了,爹开快点,到医院就好了。”
文玲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他,虽还疼着,却乖乖伸出小手接过糖,含在嘴里没作声,只往冯兰英怀里缩了缩。
冯兰英把孩子搂紧,看着后视镜里他那点不自然的温柔,忽然就抿紧了唇。
她别过脸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
这男人……若不是当初事事听他娘的,对自己那般狠绝,单看对孩子这耐心劲儿,倒也算是个好爹。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冯兰英啊冯兰英,你简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忘了当初他是怎么帮他娘欺负自己的了,这个窝囊废连儿子都能骑在头上撒尿!给颗糖就能忘了他让文玲嫁给老瘸子的事了?笑话!
到了医院,医生检查说是急性肠胃炎,得打点滴。看着文玲扎针时皱紧的小脸,崔国栋在旁边站着,手都攥成了拳头,直到孩子渐渐睡着,他才轻轻吁了口气。
两人走到走廊,崔国栋靠在墙上,声音沉了沉:“英子,你可能误会了。周素芬的事,不是我做的。”
冯兰英别过脸:“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怪冯兰英乱想,毕竟他好好的地不种,整日在县上晃悠干什么?这不像他。
像是看透了她的想法,就听崔国栋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些:“我现在在县委开车,运输队那边也是正式差事。”
“我知道你有顾虑,今天你说的话,我听进去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病房门上,“现在孩子病着,照顾要紧。我单位离医院近,有电话也能用车,需要什么不方便买的或者要跑腿的,我去办。”
“不用,我自己能行。”冯兰英立刻拒绝,然而说完这话,她心头却猛然一跳。
等等。
崔国栋现在只是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怎么会学会开车的?
想起他先前开车带她们来医院时娴熟的模样,像是想到了什么,她霍然转头,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崔国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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