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国栋迎上她惊疑的目光,眉峰微挑,眼底却浮出点无辜的笑意,语气轻描淡写。
“开车很难吗?前阵子跟县长的老司机学了几天,感觉挺简单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却坦坦荡荡,仿佛“学会开车”跟“学会插秧”没什么两样。
冯兰英却心头剧震,盯着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不难?
在这个年代,多少人连车见都没见过,更别提怎么开了。
她猛地想起许多年后的事。
那时崔国栋都五十出头了,为了多挣点钱给双胞胎娶老婆,硬跟着车队去学开货车。
人家师傅都说他年纪大了反应慢,他却咬着牙泡在车场,白天跟着练,晚上自个摸着车琢磨,就十天工夫,竟真把大货车开得稳稳当当,连老司机都夸他悟性高。
那时只当他是被逼急了才迸发出的狠劲,现在看来,这男人怕是打骨子里就带着股聪明劲儿,学什么都快得惊人。
可是他又怎么认识县长的老司机的,又怎么能开吉普?
她抿紧唇,却把涌到嘴边的质问咽了回去。
是了,她如今管他干什么,如今两人也离婚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崔国栋见她半天没说话,只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怎么了?不信?”
“信不信有什么要紧。”冯兰英抬起头,语气淡淡,“你学什么、做什么工作,都是你自己的事。”
她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些距离,目光越过他看向病房门:“咱们早就离了,你的日子你过,我的日子我过,两不相干。”
言至于此,冯兰英拢了拢鬓角,转身往病房走:“我进去看孩子了,你自便吧。”
崔国栋看着她的背影,那抹极淡的笑意慢慢敛了去。
他知道她嘴上硬,心里那道坎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过去的。
只是他等的每一秒都像在熬,胸腔里那股子想把她揉进骨血里的念头疯长,恨不得现在就把她锁起来,让她眼里心里只剩自己。
却又怕真逼急了,她会像受惊的雀儿,扑棱着翅膀再也不回头。
他赌不起。
冯兰英转身往病房走,步子迈得飞快,像是一点不想和身后的人沾边。
崔国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鞋踩在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缓的声响,不远不近地缀着。
就在冯兰英快要走到病房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踉跄声。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后背就被一股力道猛地按在了冰凉的墙壁上,紧接着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将她牢牢压在墙壁。
他要干什么?!
崔国栋垂眸时,正撞见她后颈那片细腻的皮肤。
领口往下陷了半寸,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弧度,像雪地里埋着的玉,随着她微乱的呼吸轻轻起伏。
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滚,方才刻意压抑的念头疯长起来。
想低头咬上去,看那片白皙染上红痕,看她在怀里发颤的模样。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带着短刺胡茬的下巴已先一步蹭了过去。
刺痒感炸开的瞬间,他微热的呼吸顺着衣领往里钻,带着隐忍的克制。
冯兰英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那处皮肤像被火星燎过。
她猛地回过神,胸腔里的惊怒像被点燃的干草。
“啪”的一声,转身,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清脆的巴掌声在空气里炸开。
“松开。”她冷道。
“抱歉。”崔国栋后退了半步,头被打得偏了偏,侧脸浮起一道红痕。
他没动,也没看她,只是抬手,用指腹轻轻擦了擦被带过的嘴角,动作缓得漫不经心。“没留神,绊了一下。”
“往后离我远点,”冯兰英眼神一厉,警告的意味毫不掩饰,“再敢动手动脚,就不是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我错了,英子。”
“别气了,英子。”崔国栋声音放软了些,哪怕被打了一巴掌,他神情依旧温润如玉,“英子,要不这边脸你再来一巴掌。”
她无语凝噎,上下打量他两眼,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刺:“不必了,我手疼。”
他这才收回手,看着她冷漠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嘴上却依旧坦然:“好,那这巴掌就先欠着,等咱们英子手不疼了,再补上。”
冯兰英被他看得心头发紧,正要开口,病房内忽然传来女儿清脆的喊声:“娘!娘你在哪儿呢?”
是文玲。
两人同时一顿,崔国栋率先收回目光,冯兰英这才快步朝屋内走去。
原来是文玲想尿尿了,但是手上又打着点滴,没办法去,她心头一紧正要上前,崔国栋已先一步蹲身,一只手自然地扶住文玲的腰将人抱起,一只手高举吊瓶,文玲顺势搂住他脖子,他便抱着女儿往卫生间走去。
冯兰英看着他稳稳抱起女儿往卫生间走,脚步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
次日,天还蒙蒙亮,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拿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便窜到了放领袖像的屋子。
今天下午就是最后一天了,今天过后领袖像便会被封存,送到省里去参展。
周素芬悄悄摸出藏在袖管里的剪刀,借着煤油灯摇曳的光,眼神淬了毒似的盯着供在桌上的领袖像绣品。
只要把这冯兰英部分的绣品剪坏了,她的奖金就没了,脸面也得丢尽!到时候看她还怎么得意!
周素芬将煤油灯搁到桌子上,攥着剪刀,刚在领袖像绣品的边角剪出个豁口,就听见院外传来人声。
她心一紧,慌忙把剪刀塞进裤腰。
可没想到慌乱中碰倒了桌角的煤油灯。
嗤!
储藏室本就干燥,火落到地下篮子的碎布中,蓝幽幽的火苗猛地窜起来。
周素芬惊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想用脚踩灭,可火势已舔上桌布,转眼就烧到了桌子上的领袖像。
“完了!”她吓得腿都软了,转身就往外跑,跑出两步,又想起毁了冯兰英的不打紧,要是把自己的也毁了,那岂不是自己也拿不到奖金了?
她咬着牙折回去,摸到领袖像,一只手使劲拍打着上面的火苗,就要往外拖。
“怎么回事!”宋翠兰本想来拿自己的水杯,没想到刚推开门,就被这烟呛的眼睛直流泪,“怎么着火了!”
“呀,周素芬你怎么在这儿,你快出来啊!我去拿水!”
宋翠兰急得直拍大腿,见浓烟滚滚,她看不清,又连忙把窗和门都打开,没想到这门窗一开,大风吹来,火势反倒更凶了,浓烟裹着焦糊味往上冒。
宋翠兰大呼不妙,连忙去旁边卫生间提水来。
“让开!别挡路!”
然而一桶水哪里够用,这会儿整个屋子都烧得发红了。
周素芬被烟呛得嗓子冒烟,眼里只剩门口那点光亮,她抱着领袖像冲到门口,就看见宋翠兰弯腰去拽地上的水桶,正好堵在她前头。
她伸手就往人背上推:“老东西,滚开!”
话音刚落,可她脚下被烧卷的布料一绊,身子往前一趔,整个人撞在燃着的窗帘上。
“啊!”
凄厉的惨叫刺破了寂静。
周素芬只觉得半边脸像被泼了滚烫的开水,疼得她眼前发黑,头发也噼啪地燃了起来。
三月初的风还带着寒意。
章琼华刚晨跑完,就听见不远处储藏室浓烟滚滚,火苗正舔着窗往上窜。
当即,她眼前一黑。
“着火了!快来人啊!”
冯兰英和黄雪莲刚从小院过来,听见呼救声往这边来,远远就看见黑烟一股一股往天上窜。
“是储藏室!”黄雪莲惊呼一声。
两人跟着涌来的人群往火场冲,有人提水桶,有人搬梯子,冯兰英抓起墙边的湿棉被就往门口扑。可天干物燥,火势蔓延得比谁都快。
火舌已舔穿了屋顶,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冯兰英捂着口鼻冲过来,见有人正提着水桶往火堆里泼,急声喊:“里面还有人吗?有没有人被困住?”
旁边一个汉子抹了把脸,大声回:“不清楚!刚才听里面好像有两个人喊救命!”
冯兰英心一沉,刚要往里面冲,就见火光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个人,头发被燎得焦黑,衣衫也破了好几处,正是宋翠兰。
她咳得撕心裂肺,扶着墙直喘气。
“翠华姐!你怎么样?”冯兰英赶紧扶住她,“里面还有谁?”
宋翠兰缓了半天才顺过气,声音嘶哑得厉害:“是……是周素芬!刚才我回来拿杯子,撞见她在屋里……火就烧起来了,她没跟我一起跑出来!”
话音刚落,屋里传来一声重物坠落的闷响,紧接着是周素芬凄厉的哭喊,被噼啪的燃烧声裹着,听得人头皮发麻。
冯兰英裹着浸了水的棉被,猛地撞开烧得变形的木门,热浪瞬间扑面而来,燎得她脸颊生疼。
火舌已经吞了半面墙,房梁上的火星簌簌往下掉,她眯着眼在浓烟里搜寻,很快就看见周素芬被压在半截烧毁的木架下。
她头发和衣角都着了火,正徒劳地挣扎哭喊。
“兰英!冯兰英!”周素芬看见她,眼里猛地迸出光,声音嘶哑,“救我!快救我!我不想死啊!”
她的头发被火燎得蜷成一团,脸上满是黑灰和泪水,哪还有半分往日的刻薄?
“是我错了!我不该想害你……我对不起你啊兰英!你大人有大量,救救我吧!我给你磕头了!”
冯兰英咬着牙往前挪,脚下的木板咯吱作响,随时要塌的样子。她刚伸手想去掀那木架,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脆响,是被烧空的横梁断了!
“小心!”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可已经来不及了。
粗重的木柱带着火砸下来,正好压在周素芬胸口。她闷哼一声,身子猛地一挺,随即像断了线的木偶瘫下去。
不好!
冯兰英看着周素芬昏死过去的模样,眉头紧锁,她刚想上前再试试,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兰英姐!快出来!”有人喊她。
冯兰英只是犹豫了一瞬,便猛地冲上前去使劲推开了压在她身上的木架,此刻工作人员也冲了过来,二人合力,将昏迷不醒的周素芬给拽了出来。
浓烟渐渐淡了下去。
外面的火势也被扑灭了。
冯兰英喘了口粗气,退了出来,浑身已湿透,看着旁边的周素芬,她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摸了摸脉搏,急声道:“还有气儿!快送医院!”
话音刚落,旁边救火的几个年轻小伙子连忙用门板搭了简易担架,小心地把周素芬抬上去,往卫生院的方向跑。
黄雪莲快步走过来,拉着冯兰英的胳膊上下打量:“兰英姐,你咋样?没烧着吧?刚才看你冲进去,可把我吓坏了!”
冯兰英摇摇头,“我没事,裹着湿被子呢。”她望着担架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就是周素芬……看那样子烧得厉害,怕是得遭不少罪。”
黄雪莲叹了口气,望着几乎是烧成黑炭的储藏室,“你先别管她了。”
她声音低下去,眼圈红了,“刚才听救火的人说,屋里烧得啥都没剩了。那可是咱们熬了多少通宵,一针一线攒出来的,就这么没了……今天下午拿什么去省里参赛啊!”
她蹲在地上抹了把脸,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嘀咕道:“说起来也怪,周素芬今天咋去那么早?往常她总是踩着点来,有时候还迟到,今儿个天不亮就往放绣品的屋子钻?”
冯兰英没接话,只是望着卫生院的方向,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这边。
王大柱接到消息冲进卫生院,就看到周素芬正躺在病床上,半边脸被烧伤,浑身缠着渗血的纱布,嘴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个木乃伊。
他往后缩了缩脚,眼里先冒出的是怕,跟着就浮起嫌恶。
此刻医生快步走了进来,对着他说,“你就是患者家属吧,患者烧伤面积太大,得植皮,还要输抗生素,对了,这是单子,你先去楼下缴费。”
说完便塞给他了一张单子就走了。
“啥?”看清上面的金额,王大柱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嗓门陡然拔高,“四百块?这不是要人命吗!”
十块钱能买五十斤口粮,一年到头也就只能攒下来几十,这四百块简直是天文数字。他攥着裤腰带上的钱袋,那里面只有几块零碎的毛票,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等护士和医生都去了隔壁病房,病房里只剩他们俩,王大柱的眼神慢慢变了。
他瞅瞅周素芬毫无生气的脸,又摸摸自己瘪瘪的钱袋,一个恶毒的念头疯长起来。
死了,就不用花钱了。
他悄悄走过去,看了眼门口,猛地伸出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周素芬的口鼻。
周素芬本在昏沉中,忽然被捂住呼吸,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反抗声。
她奋力睁开眼,正好对上王大柱那双狠戾的眼睛,瞳孔瞬间放大,满是不可置信。
这个和她过了半辈子的男人,竟然要亲手捂死她!
周素芬的胸腔里像炸开了油锅,恨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她恨王大柱的狠,恨自己这辈子瞎了眼嫁给他,更恨自己到死都落得这样的下场!
可再深的恨也抵不过窒息的绝望。
空气一点点抽离,眼前开始发黑,她看见王大柱眼里那点嫌恶和算计,忽然觉得无比悲凉。
这辈子就像个笑话,被男人打,被日子磋磨,为了点歪心思烧了绣品,落得被火燎、最后没想到是落了个被仇人救了,被亲夫灭口的结局!
最后一丝空气耗尽,周素芬的眼神散了,四肢猛地抽搐一下,彻底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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