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墙矮矮，围不住一院的火药味。
围观邻居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层厚厚的茧。
“证明都开了！白纸黑字，公社盖了章的！”黄父见有了撑腰的，腰杆又硬了起来，指着黄雪莲骂，“死丫头，你自己按的手印，现在想反悔？没门！”
老瘸子得意地哼哼两声，混浊的眼睛黏在黄雪莲身上，又嫌恶地扫了冯兰英一眼：“冯兰英是吧，刚离了婚不安分，还想搅和黄家的好事？赶紧滚开，不然我连你一块告到公社去！破坏婚姻，也是大罪！”
冯兰英心知结婚证明是个大麻烦，但事已至此，绝不能退。
她深吸一口气，非但没退，反而上前一步，声音清亮，刻意让院外围观的人都听见。
“逼着自己闺女饿着肚子签的字，这叫自愿？这叫父母之命？我看这叫封建压迫！新社会了，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提倡婚姻自由，反对包办婚姻！你们这是公然跟政策唱反调！”
她目光锐利地转向老瘸子：“你说告到公社？正好！我也要去公社，找妇女主任，找书记评评理！看看是你们这逼婚、买卖女儿的行为丢人，还是我这为妹子主持公道的丢人！也让大家看看，你老瘸子前头两个老婆都是怎么没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老瘸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扬起拐杖。
“我是不是胡说，公社干部自然会调查！”冯兰英毫不畏惧，反而抬高声音，对着院外的人群。
“各位婶子伯伯都看看！雪莲才十八，就要被逼着嫁给一个年纪能当她爹、名声还臭了街的人！就因为她爹贪图那五十块彩礼给她傻大哥盖房！这是新社会该有的事吗？咱们妇女就活该被当成物件卖吗？”
人群静了一瞬，有些妇女的脸上露出戚戚然的神色，显然触动了心事。
黄父气得跳脚：“放屁！老子养她这么大，她回报家里是应该的！”
“养她？让她吃剩饭穿破衣，干最累的活，还要被她小叔子动手动脚你都不管！这叫养她？你这是盘剥她！”冯兰英厉声反驳，终于将这件事在众人面前捅破。
黄雪莲猛地一颤，震惊地看着冯兰英，眼泪涌得更凶，那是被戳破最难堪伤疤的羞耻和痛苦。
叔猥琐的眼神和动作一直是她的噩梦，她从未敢对人言。
黄父脸色瞬间煞白，似乎没想到冯兰英连这个都知道，一时语塞。
老瘸子也皱紧了眉头，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黄父，他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黄老头子怎么还更不是东西。
“走，雪莲！咱们现在就去公社！找能说理的地方！”冯兰英知道家里这摊烂泥说不清，拉住黄雪莲的手就要往外走。
“不准走！”黄父和老瘸子几乎同时拦在前面。
就在这时，大队部方向匆匆赶来几个人影，领头的是得到冯兰英事先提醒的林誉文。
他身边正跟着一位四十多岁、剪着齐耳短发、面容严肃的女干部。
正是公社的妇女主任王主任。
原来林誉文见冯兰英去了黄家久无动静，怕出事，赶紧去请了刚好来大队办事的王主任。
“闹什么闹！黄老栓，又是你家！”王主任人未到声先到，带着威严，“围在这干嘛？都不用上工了？”
围观人群顿时缩了缩脖子，让开一条路。
黄父和老瘸子一见干部来了，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王主任，您来得正好……”黄父抢先告状，指着冯兰英，“这个冯兰英，搅和我闺女婚事，还血口喷人！”
老瘸子也赶紧拿出那张结婚证明：“主任，你看，证明都开了，他们现在想反悔！”
王主任接过证明，扫了一眼，没说话，先看向脸色苍白、哭得眼睛红肿的黄雪莲，又看看护在她身前、一脸坚定的冯兰英，心里明白了几分。
她处理过太多类似纠纷了。
“雪莲丫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这字，是你自愿签的？”王主任语气放缓了些。
黄雪莲身体抖得厉害，嘴唇嗫嚅着，恐惧地看着她爹和老瘸子。
冯兰英紧紧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雪莲，别怕，王主任给你做主。把你受的委屈都说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黄雪莲身上。
她爹的眼神像刀子，老瘸子的眼神像毒蛇，邻居的目光有好奇有同情也有看戏。
她感到窒息。
但看着身旁冯兰英坚定无畏的眼神，想到昨晚的绝望和刚才被揭开的伤疤，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混合着巨大的委屈，猛地冲了上来。
她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王主任面前，放声痛哭，积压了十八年的苦楚和恐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主任！主任救我！我不嫁！死也不嫁那个老瘸子！”
“是我爹逼我的！他把我锁屋里，不签字就不给饭吃……我饿得受不了才签的……”
“那彩礼钱，我爹拿去给大哥买盖房的木料了，根本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在家……我吃剩饭干重活，我小叔子……他、他老是摸我胳膊……我爹看见都不管……呜呜……他说我要是不嫁，家里就没活路了，可是我嫁了我也活不了啊主任……”
她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众人心上。
她终于把最深沉的恐惧和屈辱说了出来。
冯兰英也红了眼眶，蹲下身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肩膀。
王主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目光严厉地瞪向黄父和黄老栓：“黄老栓！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逼婚、饿着孩子签字，还纵容家里人对雪莲耍流氓？你这是当爹的干的事？你这跟旧社会卖儿卖女的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
她又看向老瘸子：“还有你！黄老栓！拿着张逼来的结婚证明就想强娶人家十八岁的姑娘？前头两个老婆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公社提倡婚姻自由，绝不是让你钻空子欺负人的！”
老瘸子被骂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嘟囔着：“我……我可是下了彩礼的……”
“彩礼？彩礼就能买断一个大活人的一辈子？”
王主任厉声道，“现在立刻，把这逼来的证明给我作废！黄老栓，你收了多少彩礼，立刻一分不少地退还给人家！退不出就想办法借！卖木料也得退！”
黄父急了：“主任，那木料都裁了……”
“我不管！”王主任打断他，“那是你的事！退彩礼，这是命令！否则我就按破坏婚姻法、欺压妇女上报公社处理你！看你和你儿子还能不能在大队待安生！”
王主任的雷霆之威彻底镇住了场面。
黄父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老瘸子狠狠瞪了在场的人一眼，啐了一口，拄着拐杖悻悻地走了。
他知道今天这媳妇是娶不成了，再闹下去，他自己也得惹一身骚。
王主任扶起哭得几乎虚脱的黄雪莲，语气缓和了些：“丫头，别哭了，组织给你做主。以后你爹再敢逼你，直接来公社找我。”
她又看向冯兰英，眼神里带着赞许：“冯兰英同志，你做得对，敢于反抗封建陋习，帮助姐妹，这才是我们新社会妇女该有的样子！”
冯兰英松了口气，知道这场战斗，她们暂时赢了。
她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终于停止哭泣却仍在抽噎的黄雪莲，知道这只是开始。
但至少此刻，阳光穿透了黄家矮墙，她们迈出了第一步。
林誉文提醒又催促着冯兰英走，说车快到了，众人散去，王主任又严厉叮嘱了黄父几句，这才离开。
方才还挤满了人的小院，瞬间冷清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的黄父。
刚才在王主任和众人面前的强硬与威严消失不见，黄父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嘴里反复念叨。
“完了……全完了……木料钱没了……老大的媳妇也没指望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什么活头啊……这彩礼…这木材我都裁了，我怎么赔…这不是逼我这把老骨头去死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浑浊的老眼偷偷瞟向依旧惊魂未定的黄雪莲。
这时，他那一直蹲在墙角傻笑流口水的大儿子，似乎也感知到家里的低气压，歪歪扭扭地走过来，扯着黄雪莲的衣角，口齿不清地嚷嚷：“妹……媳妇……盖房……要媳妇……”
痴呆哥哥的无心之言，像一把钝刀子，狠狠戳在黄雪莲心上。
她看着哥哥懵懂无知的脸，看着父亲瞬间仿佛老了十岁的佝偻背影，那股刚刚因为反抗而生的勇气，瞬间被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淹没。
她终究是这家的女儿，血脉亲情像挣不脱的枷锁。
就在她内心剧烈挣扎，嘴唇嗫嚅着几乎要开口说“工钱”的时候，里屋那扇破旧的布帘被一只枯瘦颤抖的手掀开了。
黄雪莲那六十多岁却苍老得像七十好几的母亲，颤巍巍地挪了出来。
她常年劳累，背驼得厉害，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秋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无尽的疲惫和逆来顺受。
她甚至不敢抬头看太阳，浑浊的眼睛只望着地面，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雪莲啊……”她唤了一声，眼泪就先掉了下来，“娘……娘知道对不住你……”
她走到黄雪莲面前，伸出那双干枯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抓住了女儿冰凉的手腕。
“可，可你爹他，他也是没法子啊……”她呜咽着，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苦涩和懦弱，“你大哥那样，要是没个房子，哪个姑娘肯进门？咱老黄家，不能断了香火啊……”
“那老瘸子，是年纪大了点，性子是怪，可、可他家底厚实啊，你嫁过去，至少能吃上饱饭，不用像在娘家这样挨饿受穷，爹娘……爹娘也是为你想。”
“娘……”黄雪莲看着母亲苍老哭泣的脸，看着她因为常年操劳而早早弯掉的腰，心像是被泡在黄连水里，又苦又涩。
“娘，那五十块，我……我以后挣工分，慢慢还……行不行？”黄雪莲的声音带着微弱的期望。
黄母只是哭得更凶了，摇着头，反复念叨：“还不上的，那么多钱，怎么还得上啊！你爹要是急出个好歹，这个家就真的散了！雪莲啊，你就当…就当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行不行？委屈你一个，好歹，好歹能救救你大哥，救救这个家啊……”
她用最软的刀子，割着黄雪莲最疼的地方。
养育之恩…… 救救这个家…… 委屈你一个……
这些字眼像巨石一样砸在黄雪莲心上，刚刚被冯兰英激发出的那点反抗的勇气，在父亲的计算、哥哥的无知、尤其是母亲这泪眼婆娑的话语下，开始摇摇欲坠，几乎要再次崩塌。
她感觉快要窒息了。
“雪莲。”黄父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精光，虽然脸上还是那副凄苦模样：“你那点工分，猴年马月才能攒够五十块？你大哥等得起吗？咱家等得起吗？”他捶着自己的腿，“都是我没用啊……养不起家，护不住娃……”
“我这个月工钱，还没领……”黄雪莲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小声说，“这次主任说了，加上所有补贴和奖励，应该有一百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