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县百货大楼,主任办公室
“主任,您托人从上海捎来的东西,到了。”一个工作人员双手捧着一个用牛皮纸包得方正正系着纸绳的扁盒,小心地放在桌角。
赵小凤放下手中的钢笔,“放这儿吧,辛苦你了。”
待脚步声远去,她才过去解开纸绳,揭开盒盖。里面,一双男式皮鞋静静躺在软纸上。
深褐色的牛皮细腻光泽,车线密实如蚁行,橡胶底厚实耐磨,款式是时下顶时髦却又不出格的青年式。
“明天就是小林的生日了,这孩子下乡第一年,田埂地头最是费鞋。这双鞋,扎实又体面,正合适。”
她刚起身,准备照例下车间巡视,目光无意间掠过窗外。
恰好看见黄雪莲那瘦削的身影,正跟着纺织厂的车间主任在仓库门口点数布匹,忙前忙后。
赵小凤眼神顿了顿,嘴角缓缓勾起一意味深长的笑意。
黄雪莲是来送交接单的。这些日子她舍得出力气,人也伶俐,偶尔也能得领导青眼,派些轻省些的跑腿活计。
她刚办完事,拍掉身上沾的棉絮,就准备回去继续扎车间。
“黄雪莲同志等一下!赵主任交代让你务必把这个交给林誉文知青。她明天不便,恰巧林知青明日进城,你也轮休,就麻烦你转交一下。”
一个女办事员飞快的冲过来,往她手里放了一个盒子。
“您接住了,可一定要送到!”
“好…好好啊!这是什么…”黄雪莲猝不及防接过那沉甸甸的盒子,险些没接住。
回过神来,那办事员已经走远了。
她惊讶又羡慕的看着这纸盒,“赵主任对林知青,真是掏心窝子的好,这鞋,怕得顶我大半月工钱哩。”
她抱着盒子刚走出仓库,另一个穿着工装男工急匆匆跑来:“雪莲!可找着你了!三车间那批急料,入库数目差了一截,主任发火哩,叫你赶紧去核对清点!”
黄雪莲一怔,低头看看怀里崭新挺括盒子,再回头望望那轰鸣震耳棉尘飞舞的车间通道,哪里是能放这精贵物件的地方?
弄脏了,磕碰了,她可怎么赔得起?
她连忙对来人点头:“欸!知道了!跟主任说,我搁下东西立马就来!”说完,她抱紧盒子,像是护着什么宝贝,拔腿就往厂外跑。
万幸的是,刚拐出厂子门口,就瞧见冯兰英拎着买回来的菜正往家走。
“兰……兰英姐!”黄雪莲喘得话都说不连贯,一把将盒子塞进冯兰英怀里。
冯兰英被她这狼狈模样惊了一跳,看她脸颊通红,额发汗湿贴在脑门上,不由失笑:“这是咋了,雪莲?后头有狼撵你啊?跑这一头汗。”
“厂,厂里有急事……催我回去……”黄雪莲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这……这个……拜托你,千万交给林知青……我……我先走了!”话没说完,人已转身,像只被惊了的雀儿,又沿着来路飞奔而去。
冯兰英抱着这沉甸甸的纸盒,看着那迅速远去的背影,无奈又怜爱地摇了摇头。
不过,她有些疑惑:“雪莲怎地给小林知青送东西?还是这般郑重其事的盒子?莫非小林知青明日要来?”
但这念头一闪即逝,她眼下顾不得多想。她才去合作社割了半指宽的肥膘肉,准备晚上炼油,油渣还能当零食。
还称了一小把嫩生生的菠菜,给文玲买了用油纸包着的几块动物饼干,甚至难得奢侈地买了一小包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糖。
手里的网兜沉甸甸的,酱油瓶和豆腐还得小心提着。
她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几个袋子的重心,将那鞋盒夹在腋下,转身往家走。
却没想到,刚过一个狭窄的胡同转角,视线被怀里的东西遮挡了些,没留神,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诶!”冯兰英低呼一声,手里的东西哗啦一下散落一地。
豆腐碗磕在地上裂了缝,酱油瓶咕噜噜滚到墙角,彩色水果糖撒了一地,满地狼藉。
“对不住!对不住!同志,真对不住!是我没看路,撞着您了!”一个嗓音温柔带着歉疚的女声急急响起。
冯兰英定睛一看,撞她的是个极年轻的姑娘,约莫十**岁。
生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肤色白皙细腻,脸颊窄而小巧,鼻梁秀挺,一双眼睛尤其惹人怜,乌黑油亮的两条麻花辫规整地垂在胸前。
一身浅蓝色连衣裙,学生打扮,文静又清纯。
然而下一瞬,她心头一震,看到了站在姑娘身旁那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崔国栋?
两个月不见,他竟似脱胎换骨。
昔日田间地头那种被日头晒出的粗粝和王春娟常年压榨的懦弱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稳精悍。
头发剃成了极短的青皮寸头,更显出面庞的棱角分明。
身上穿着一件半新却熨烫平整的深蓝色布夹克,里头是件白得晃眼衬衫,下身是笔直的深色涤卡裤子,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
整个人干净,利落,挺拔,与过去那个挽着裤脚,满身泥点的农民判若两人。
冯兰英瞳孔微缩,确实吃了一惊。
再定睛看了看两人。
他竟这般快就有了新伴?
但旋即,一股释然掠过心头。
这样也好,各自有新生活,互不打扰,正是她所求。
“不碍事,也是我没看路。”冯兰英说着,已蹲下身去捡拾散落的东西,只是心疼那裂缝的豆腐和撒了的糖。
云蝶语也慌忙蹲下,手忙脚乱地帮她捡,指尖都沾了灰,脸上涨得通红,连连道:“真对不起,姐姐,这豆腐……哎呀,这糖脏了……我赔给您……”说完连忙从自己的包里拿钱。
“没事的,同志,你赔我两块就好。”冯兰英接过她捡起的东西,语气平和却疏离,只想尽快离开。
云蝶语脸色凝固了一瞬,飞快掏出五块钱,“这里是五块钱,你拿去多买一些。”
冯兰英惊了一瞬,又仔细看了她两眼,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姑娘,出手这么大方,随随便便就是五块钱,然而她没有犹豫,伸手直接把这五块钱揣进了兜里。
“那就谢谢同志了。”收拾完东西,冯兰英转身就准备走。
一直沉默伫立目光沉沉的崔国栋突然往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此时忽然开口。
“买新鞋了?谁这么有福气?”他的视线落在冯兰英腋下紧夹的那个显眼的男式皮鞋盒上,嘴角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
冯兰英动作一顿,抬起眼看他。
他这话里的意味让她有些不舒服,但她懒得深究,只平淡无波地回答:“嗯。”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一眼,擦着崔国栋的胳膊,转身就走,背影干脆利落。
崔国栋盯着她那毫不留恋的背影,下颌线倏地绷紧,眼底沉郁一片,烦躁的情绪如潮水般翻涌上来。
冯兰英将东西放回小屋,看看墙上那只旧挂钟,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匆匆出门去小学接文玲。
刚到校门,一打听才发现文玲早就被人接走了。
冯兰英一听,只觉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眼前骤然一黑,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文玲被谁接走了!
文玲!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她甚至来不及对老师多说一句,猛地转身,沿着放学孩子的路狂奔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发颤:“文玲!文玲!你在哪儿?”
冯兰英心急如焚。
挨个把路上跟文玲身形相似的小孩翻过来瞧,可都不是文玲。
就在冯兰英几乎瘫软的时候,就在两条街对岸的小卖部看到了那一道小小的身影。
小文玲站在旁边,小手心里捏着一小袋刚拆开的酸梅粉,正仰着头,用小小的塑料勺挖着吃。
崔国栋一脸温柔的望着她:“还想吃什么?爹给你买?”
“文玲!”冯兰英像一阵风似的冲过去,一把将女儿狠狠拽到自己身后,用身体严严实实地护住,猛地抬头怒视崔国栋:“崔国栋。谁准你私自来接孩子的,你离我女儿远点!”
崔国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眼底的戒备刺得心头一涩。
他放缓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与讨好:“英子,你别急。我看你平日里头忙,今日刚好得空,就想着来接文玲,让你能轻省些。”
他目光柔和地落在女儿身上,又抬眼看向冯兰英,眼神显得格外真诚,甚至带点笨拙的关切:“真没别的意思。你看,孩子也好好的,就是给她买了包酸梅粉,她都没敢多吃…怕你说。”
虽是在笑,可眼里起了几分较真的劲儿。
白日里的那双刺眼的男式皮鞋像个楔子钉进他心里。
他不过离开两个月,就有人这般殷勤?定是那姓林的臭小子,仗着几分文化人的模样,趁他不在,在英子面前卖好。
他今日偏要来这一趟,就是要让那起子有心人都瞧瞧,也让英子记得,谁才是文玲正经过日子的爹。
冯兰英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冷嘲,眼底却静得像深冬的潭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崔国栋,离婚那天的话,需要我再重复一遍?桥归桥,路归路。请你自重,远离我们母女。”
崔国栋面色微微一白。
他眼神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的恳切,声音低柔:“英子…别这样。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们分开,孩子总是无辜的。”
他目光扫过文玲,又落回她脸上,语气温和却执著,“她是我的骨血,这份亲情割不断。她这么小,没有父亲在身边,在外头难免被人指指点点…我怕她受委屈,心里难过。”
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冯兰英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紧紧依偎着自己的女儿。
文玲仰着小脸,大眼睛沉静地望望冯兰英,又静静看向崔国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惶恐,只有懂事和沉默。
那一瞬间,冯兰英心头猛地被揪紧。
文玲……看见旁的孩子有爹护着,疼着,她这般懂事的孩子,会不会独自难过?
但这念头只一瞬!前世文玲含泪怯懦的眼眸骤然浮现,这个名义上的爹,何曾给过她半分温暖?!
冯兰英猛地抬起头,目光冷如冰,嘴角勾起嘲讽:“需要父亲?崔国栋,你告诉我,过去那几年,文玲有你这个爹和没你这个爹,有什么区别?在她眼里,你这个爹,跟死了没两样!你现在跑来充什么好人?!”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直直捅进崔国栋心窝。他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被母亲牵着的小男孩好奇地指着崔国栋,对文玲说:“文玲,这就是你爹呀?你爹长得真高真神气!”
那孩子的母亲也笑着随口附和:“是啊,小哥模样真周正,你们这一家子站一块,真挺登对的。”
小文玲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弄得更加不知所措,眨巴着大眼睛,小嘴抿得紧紧的。
冯兰英一愣,正不知从何说起之时,却感到衣角被轻轻拽了拽。
她低头,看见小文玲仰起了脸,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那个小男孩,声音清晰而又坚定,一字一句地说:“他不是我爹。我娘一个人带我,就很好。”
稚嫩却斩钉截铁的话语,像一道温暖光芒,瞬间驱散了冯兰英心中所有的阴霾和动摇。
她的眼眶猛地一热,几乎要掉下泪来。
她不再看崔国栋,而是紧紧握住女儿的小手,声音恢复了镇定:“乖文玲,我们回家。”
文玲乖乖点了点头。
拉着文玲走出老远,冯兰英依然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
沉重,固执,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牢牢钉在她的背影上。
她忽然停下脚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对着那个依旧僵立在原地,身影显得有几分寥落的高大男人,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调说:
“晚上八点,你到院子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她不再多留一眼,牵着女儿,步履坚定地消失在巷口拐角。
原地的崔国栋,如同被钉在了那里。
那句平静无波的话,却在他耳边炸开,先是让他一愣,随即,一种狂喜的情绪猛地冲散了之前的阴郁和受伤。
她让他晚上去家里?
她愿意跟他谈谈了?
这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心里对他还有一丝余地?
是不是白天看到他和云蝶语站在一起,她其实……是在意的?
无数种可能性瞬间涌入他的脑海,每一种都让他的心跳失序,血液奔涌。
看来晚上得换上那件最新的衬衫,胡子再刮得干净些,头发也得用水抹抹整齐。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为白天那双碍眼的皮鞋找补。
“兴许真是帮别人捎带的?
就算是给林誉文那小子买的又怎样?
那小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小资产阶级的软弱相,下乡锻炼还得靠女人贴补买鞋,明知英子日子过得紧巴,也好意思伸这个手!根本配不上她!”
“对,定然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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