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合。
崔国栋提早半个多小时就来到了冯兰英的小院外。
院大门紧闭,里面安安静静。
崔国栋也不急,就那么斜倚在对面的墙根下等着。
终于,巷口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文玲细声细气说话的声音。
崔国栋立刻站直了身体。
冯兰英牵着文玲走来,看到门口的他,脸上并无意外,只是平静地掏出钥匙打开门,安顿好文玲进屋写字,这才转身,走到院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站定。
今天冯兰英穿了件浅蓝格子衬衫,领口规整,乌黑的辫子盘在脑后,额前有些细碎的绒发,衬得那张脸愈发白皙小巧。
“崔国栋,你这几天是怎么回事?像影子似的,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我的日子,我自己会过,你这么阴魂不散的……是什么意思呀?”
她抬头看他,这副模样,这副语调,像极了从前对他依赖又温柔的样子。
崔国栋的心猛地被攥紧。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睛里仿佛漾着水光,心肠瞬间塌陷下一块,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急切和沙哑:
“英子,我…我不是想纠缠。我心里还有你,还有这个家。我们…我们能不能再……”
他的话没能说完。
冯兰英脸上的那点温软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讥诮。
她拖长了调子,轻轻地“哦——”了一声。
她朝着他走近了一步,两步,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臂的距离。
她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萦绕过来,崔国栋甚至能数清她低垂颤动的睫毛。他的心跳骤然失序,擂鼓般撞击着胸腔,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然后,他看见冯兰英抬起了手。
那手指纤细白皙,指尖却带着一点做活留下的薄茧。
它没有落在别处,而是直接,精准地戳上了他的左胸口,隔着薄薄的衬衫,戳在他狂跳的心脏上方。
咚,咚,咚!
崔国栋只觉得被她指尖点住的那一小片皮肤瞬间滚烫灼人,血液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耳根红得滴血,呼吸都窒住了。
就在他意乱情迷,几乎要失控地抓住那只手时。
那只手却猛地向上,猝不及防地狠狠掐住了他的脸颊!
力道之大,让他猝不及防地痛哼出声。
皮肉被用力扯起,指甲深陷,脸颊瞬间在她指下扭曲变形,涨得通红。
冯兰英脸上却绽开一个极其明媚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清脆悦耳,说出来的话却像刀子,粗鄙又刻毒:
“啧,听听,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心里还有我?崔国栋,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个儿!瞧瞧你这副德性!以前是你娘裤腰带上的玩意儿,现在又想来扒着我?脸皮咋那么厚呢?
啊?我都跟你离了,跟别人好上了,你还搁这儿死皮赖脸地说这些,你要不要脸啊?啊?!”
她一边笑骂着,一边还用扯着他脸皮的手指恶劣地晃了晃,仿佛在掂量一件不知羞耻的物事。
崔国栋脸颊还被冯兰英掐着,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作响,血液一股脑地往头上冲。
可冯兰英噼里啪啦砸下来的那一大串刻毒讥讽,他像是都没听见,只捉住了最开头。
“跟别人好上了?”
“谁?!你跟谁好上了?!英子!你说清楚!你什么时候…跟谁?!”
冯兰英被他这反应逗笑了。她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指,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扬得更高。
“哈!”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极尽嘲讽的冷笑,“崔国栋,你脖子上顶的是夜壶还是脑袋?里头装的是不是全是你们老崔家灶膛里的烂草灰?上次在村口,我是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村老少爷们可都听着呢!”
她往前又逼近一步,几乎贴到他鼻尖,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像锤子砸钉:
“我,说,我,喜,欢,林,誉,文!”
她看着崔国栋瞬间惨白如纸,仿佛天塌地陷的表情,心里的那股恶气终于顺畅了些,骂得更欢也更毒:
“怎么?你那会儿光顾着趴你娘裤脚边上听吆喝了?
还是你那脑子就是个筛子,人话都兜不住?
蠢货!傻逼!没脑子的孬玩意儿!活该一辈子被你娘当牵线木偶耍!”
骂到兴头上,冯兰英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备受打击的样子,忽然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极高深极古怪的意味,仿佛随口一提。
“啧,守着你这二亩三分地,闻着你家那点陈年老迂腐,能有什么出息?这世道…眼看着就要变了。
南方吹过来的风,都快把你们这老屋基掀了,你还在这儿琢磨你那点炕头上争风吃醋的屁事?脑子里灌的都是粪汤子吧!”
她这些话里,带这些隐晦的提点。
然而,此刻的崔国栋,整个人都被“冯兰英和林誉文好上了”这个惊天霹雳炸得魂飞魄散,耳朵里反复回荡的只有“林誉文”这三个字。
她承认了!是林誉文!那个小白脸知青!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嫉妒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崔国栋的眼眶迅速充血泛红,呼吸粗重得如同困兽。
委屈,太委屈了。
爱了自己一辈子的人,说不爱就不爱了。
不行……
不能就这么算了。
英子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偏执的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在极致的委屈和痛苦中再次抬头,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一定有办法的。
林誉文……那个小白脸知青……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抢走他的英子?
然而哪怕他难过的都要流出泪了,冯兰英扭头就走了,像一阵风似的,看都没看他一眼。
与此同时,老崔家。
夜色如墨汁,将黄土垒砌的农家小院浸染得一片阴沉。
堂屋里,一盏煤油灯芯摇曳,吐出昏黄黯淡的光,勉强照亮正中间那尊被烟熏得黑黢黢,面目模糊的泥塑神像。
王春娟佝偻着腰,跪在神龛前一个快散架的蒲团上,面前摆着几个干瘪发皱的枣子。她双手合十,嘴里絮絮叨叨,浑浊的老眼带着怨。
“老祖宗开眼,菩萨显灵……保佑我儿国栋那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赶紧撞了南墙回头是岸!让他知道离了老娘他啥也不是!把钱!把工分!都给我老老实实交回来!”
她咬牙切齿地低咒。
崔国栋这两个月像是被鬼摸了头,不仅敢顶撞她,还敢揣着钱跑县里不着家!这简直是在剜她的心头肉,抽她的活命钱!
“娘!娘啊!”
突然,里屋门帘被猛地撞开,崔红梅哭嚎着扑了出来。
“大哥…大哥他要卖了我!他捎信回来说…说过几天就回来…要……找个人家把我嫁出去!我不嫁!我死也不嫁那些地里刨食的泥腿子!我要嫁就嫁林誉文那样的知青!有文化,吃商品粮,不然我就在家伺候娘一辈子!”
王春娟被哭得心烦意乱,猛地甩开她的手,浑浊的眼珠子像钩子一样上下剐着这个女儿。
地里活计拈轻怕重,家里针线拿不出手,一天到晚就知道躲懒做梦,馋那点细粮和城里人的派头,纯属一个光吃不吐的白眼狼!
她的目光滑过角落里见了底的米缸,又盯住早就空了的钱匣子。崔有福老的走不动路了,这些年全靠吸大儿子才把这破家撑起来,把小儿子的书供起来。现在国栋那个孽障翅膀硬了想飞,可眼前的窟窿怎么填?小儿子在县里当学徒,月月都要钱,她一个老婆子去哪里刨食?
她猛地伸手,手指狠狠戳在崔红梅的额头上,戳得她一个疼的往后缩了缩。
“嚎什么丧!老娘还没死呢!”王春娟声音尖利,“养你这么大,光知道吃白食了?嫁人?你是我女儿,我说了算,你大哥说了也不算,那些个泥腿子穷得叮当响,棺材本都掏不出几毛,想都别想!”
她话锋一转,“隔壁村杀猪的刘老夯家!他那个老三,虽说年纪是大了点,死过两房老婆了,可人家是手艺人!天天见油腥!猪下水,大肥肉片子管够!听说这回愿意出这个数——”
她猛地伸出三根手指,几乎戳到崔红梅鼻尖上,“三百块!整整三百块现大洋的彩礼!还有五十斤肥膘肉!够你弟弟吃多少时候?够咱家宽裕多少日子?”
她越说越兴奋,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三百块钱和五十斤肥肉已经堆在了眼前。
“嫁过去你就是刘家的媳妇!吃香喝辣!那是享福!是你天大的造化!你还想那个姓林的知青?我呸!人家城里来的少爷秧子能看上你这土坷垃里的丫头?做梦去吧!”
崔红梅听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娘,我不嫁!”她咬紧牙根。
啪!
王春娟一个巴掌狠狠扇在她的脸上,“由不得你。”
次日晌午。
冯兰英正在院里晾晒刚洗好的衣物,院门外就传来了清脆的自行车铃响。
一个穿着绿色邮电局制服的小伙儿刹住车,隔着篱笆墙喊道:“冯兰英同志在家吗?有您的信,县百货大楼赵主任让送来的!”
冯兰英擦了擦手,连忙道了句谢接过了信。
信是赵小凤亲笔所写,言简意赅,让她帮忙送几份样品出去。
赵主任手下那么多人送个东西哪里用得上自己?
冯兰英想起之前她说的那番话,她心里也有了底数,恐怕送东西是小事,那个收东西的人才是大事。
收货地是和平工艺服务部,藏在城南深巷,门脸古旧,白底黑字的牌子透着冷清。
冯兰英推开门,内里光线晦暗,充斥着陈年纸张木头和烟叶的混合气味。一位老会计从高高的柜台后抬起头,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
“同志,找谁?”
“您好,我找郑开山郑师傅。县百货大楼赵主任派我来送样品。”冯兰英稳住声线回答。
老会计朝里间撇撇嘴:“里头呢。动静小点儿。”
里间更显逼仄,四处堆满竹编绣片半成品。
临窗的旧书桌后,坐着一位清癯老者。
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色中山装,正用放大镜苛刻地检视着一块绣品,侧脸线条僵硬,仿佛一块风干的老树皮。
冯兰英缓步上前,恭敬道:“郑师傅您好,我是冯兰英,赵主任让我来送样品。”她将油纸包好的精巧杯垫和绣片小心置于桌角空处。
郑开山闻声,动作极慢地放下放大镜,像是被打扰了极大的清静。
他抬起眼皮,从冯兰英脚上洗得发白的布鞋,到她俭朴的衣裤,最后钉在她年轻的脸上。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极度不满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赵小凤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谈这么紧要的事,派个黄毛丫头来搪塞我?她是手下死绝了人,还是觉得我郑开山这儿是菜市场,随便什么人都能来凑热闹?”
冯兰英皱眉,随后勾着唇角,姿态大方:“郑师傅,赵主任派我来,是因为这批样品正好是我设计……”
“你设计?”郑开山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致的嘲讽,枯瘦的手指不耐烦地重重敲击着桌面,“你设计过几个外贸订单?见过多少国际标准?啊?女人家,手上能有几分准绳?懂什么叫精益求精?懂什么叫国家脸面?!外贸货出了岔子,丢的是全国人民的份!这责任,你担得起吗?你们赵主任担得起吗?!”
他越说越气。
极其嫌恶地用力挥着手,像是要把她连同她带来的东西一起从眼前彻底拂开,扫进垃圾堆。
“拿走!赶紧拿走!别搁这儿污我的眼!”他厉声呵斥,胸口因动怒而微微起伏,“回去告诉赵小凤!这批活儿,她找的人不行!根本不行!毛都没长齐的女娃娃,能成什么事?让她另请高人!我这庙小,伺候不起!赶紧走!”
又轮空了[鸽子][鸽子]四五次都轮空了,一首凉凉送给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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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掐崔国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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