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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要当大夫,还是当灾星?

春雨的缠绵终究没能化为滋养万物的甘霖,反而成了扼住草原咽喉的无形之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黏的水汽,混杂着青草被过度浸泡后**的气味。

最先扛不住的,是那些最为依赖这片土地的羊群。

起初只是一两只羊走路时姿势有些怪异,像是蹄子里扎了刺。

牧民们并未在意,直到瘸腿的羊越来越多,甚至有几只痛苦地跪卧在地,不愿走动,营地里才真正骚动起来。

它们高高抬起病变的蹄子,蹄叉间溃烂流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凄厉的悲鸣。

经验丰富的老牧人阿木尔捻着山羊胡,愁眉不展地蹲在羊群边,最终长叹一声:“是烂脚病,老毛病了。每年雨水一多就这样,是长生天给的考验,只能等太阳出来,把地上的湿气晒干了,它们自己就能好。”

他的话里透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这几乎是所有牧民面对此景的共同宿命。

“这不是宿命,是病!”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夏栀礼拨开人群,快步走到一头痛苦呻吟的母羊身边。

她不顾蹄部的污秽,小心翼翼地抬起羊蹄,仔细观察着溃烂处。

那股腐臭直冲鼻腔,但她眉头都未皱一下。

“这是典型的蹄腐病,由一种叫‘坏死杆菌’的厌氧菌引起。”夏栀礼站起身,语气急切而肯定。

“这种菌在潮湿缺氧的环境下会疯狂繁殖,光靠晒太阳根本没用!必须立刻处理,不然细菌会侵入血液,引发败血症,到时候就彻底没救了!”

夏栀礼迅速给出了方案:“所有病羊必须马上隔离,防止交叉感染。然后,我们要把它们蹄部坏死的组织和角质全部修剪掉,暴露出新鲜的组织,让氧气进去杀死厌氧菌。修剪后,用草木灰混合羊油做成简易的消毒膏涂抹伤口。最后,在隔离区铺上厚厚的干燥沙土,保持蹄部干爽,才能根治!”

这套听起来闻所未闻的理论让在场所有牧民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疑虑和不解。

“胡闹!”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营地的管事阿妈乌力吉,一个身形魁梧、面容严厉的女人,拄着一根雕花木杖走了过来。

乌力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夏栀礼脸上:“割羊蹄?你是想让我的羊全都变成瘸子吗!一个城里来的女娃娃,读了几天汉人的书,就敢对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指手画脚?我们祖祖辈辈放羊,就没听说过这种邪门歪道!”

乌力吉用木杖重重地顿了顿地,环视众人,威严地命令道:“都听着!把羊赶出去,继续放牧!风吹日晒,才是最好的药!长生天会保佑它的子民和牲畜!”

乌力吉的威信不容置疑,牧民们立刻驱赶着羊群,离开了营地。

夏栀礼想要阻止,却被两个健壮的女人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步履蹒跚的病羊被混入大部队,走向那片依旧泥泞的草场。

预言,在缺乏敬畏之心的人面前,总是以最残酷的方式应验。

仅仅三天之后,营地被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

一头膘肥体壮的种公羊,也是营地里最强壮的公羊之一,轰然倒在了草地上,四肢抽搐,口鼻流出混着血丝的白沫。

当阿木尔颤抖着手检查时,它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那只溃烂的蹄子肿得像个发黑的肉球,腥臭的脓血染黑了周围的草地。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营地。

这不只是一头羊,这是上百只母羊的希望,是来年无数羔羊的父亲,它的倒下,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乌力吉的脸色铁青,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震惊过后,汹涌的怒火找到了最直接的宣泄口。

乌力吉猛地转身,指向人群后面色惨白的夏栀礼,声音尖利如鹰唳:“是你!都是你这个外人!你一来就乱改规矩,带来了不祥和厄运!是你冲撞了神灵,害死了我的种羊!”

愤怒的斥责变成了惩罚的命令。

乌力吉当众宣布,禁止夏栀礼再靠近羊群半步,并罚她一日禁食,以“净化她身上的晦气”,向神灵谢罪。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

被孤立的夏栀礼独自坐在冰冷的牛棚外,腹中空空,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夏栀礼没有沉浸在委屈和愤怒中,而是仰望着星空,大脑在飞速运转。

冷静地计算着细菌在不同湿度和温度下的繁殖周期,推演着疫情的爆发曲线。

夏栀礼深刻地明白,救活一只羊毫无意义,乌力T吉的愚昧和固执也不会因为死一头羊就改变。

夏栀礼必须建立一套科学的、可复制的、能让所有人信服的防治体系,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片草原的命运。

借着微弱的月光,夏栀礼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那本珍贵的草药图谱,翻到空白的背面。

她用一截炭笔,在皮质的书页上,一笔一划地绘制出一张表格。

表格的标题是——“春季牧区疫病预警及防治体系”。

夏栀礼详细列出了从早春到初夏的时间节点,标注了每个阶段可能高发的病种,如口蹄疫、羊快疫、以及这次的蹄腐病,并清晰地写下了每种病的预防措施、早期症状识别方法和紧急处理方案。

这不仅仅是一张表,这是她用现代科学知识为这片古老草原绘制的生命脉搏图。

夏栀礼打算天一亮就去找阿木尔,请他务必将这份东西转交给大队的书记,只有更高层的力量介入,才可能撼动乌力吉这样根深蒂固的顽石。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阵轻微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摸到牛棚边,是牧民少年巴雅尔。

他飞快地将一个滚烫的东西塞进夏栀礼怀里,又递给她一卷用皮绳捆好的东西,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夏栀礼展开手,是一块还带着余温的烤饼。

夏栀礼心中一暖,又解开了那卷皮纸。

借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她看清了,那竟是一页从草药图谱上撕下来的残页。

与她的书不同,这页纸更加古旧,上面画着她不认识的草药。

而在图谱的空白处,一行歪歪扭扭却笔锋刚劲的汉字赫然在目:“烂蹄需修,迟则全亡。”

没有落款,但在残页的右下角,一个用烙铁烫出的猎鹰图腾,在晨光中显得无比清晰。

夏栀礼的心跳骤然失控。

铁木尔!

那个如孤狼般游走在营地边缘的男人,那个从不与人多言的猎人,他不仅认识汉字,他竟然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这一切,并且,用这种方式表达了他的支持!

天一亮,夏栀礼拿着她的预警表和那张带着猎鹰图腾的残页,径直找到了阿木尔。

老人先是被她一夜未眠熬出的憔悴样子吓了一跳,随即被那张详尽的图表深深吸引。

他戴上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着,时而点头,时而紧锁眉头。

然后,他翻出自己用羊皮记录的历年大事记,颤抖着手,将夏栀礼表上的时间节点与过去几十年里爆发的羊瘟、牛疫一一对比。

越是对比,老人眼中的震惊就越是浓厚。

最后,他放下羊皮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看着夏栀礼,声音沙哑而郑重:“孩子,你画的不是什么表……你画的,是咱们这片草原的脉搏啊!”

他站起身,郑重地将图表和残页收好:“走,我带你去见大队书记!这件事,不能再由着乌力吉胡来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营地。

乌力吉得知后暴跳如雷,冲到阿木尔的蒙古包前大声斥骂他“老糊涂,被外来的狐狸精迷了心窍”,更扬言要去公社告发,说夏栀礼是搞破坏的坏分子,要把她抓起来审查。

然而,这一次,营地的风向却悄然变了。

就在乌力吉还在咆哮的时候,已经有五户牧民,趁着夜色牵着自家的病羊,偷偷找到了夏栀礼的住处,用最朴实的语言请求她出手救治。

人心向背的转变,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

出发去大队部的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营地外的山坡上,响起一阵清脆而克制的马蹄声。

一匹神骏的黑马如雕塑般伫立在坡顶,马上的骑士背对着绚烂的朝阳,身形挺拔如一棵傲立风雪的青松。

他没有下马,也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这边,然后手臂一扬,一卷用粗麻布包裹的东西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在了夏栀礼的脚边。

夏栀礼惊愕地抬头望去,那人已经利落地调转马头,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向着草原深处疾驰而去。

尘烟在他身后卷起,随风飘落的,还有一个系在他马鞍上的、同样烙印着猎鹰纹饰的皮囊。

阿木尔走上前,默默捡起那个皮囊,递给夏栀礼。

他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眼神复杂地喃喃自语:“……铁家的男人,从不插手女人们管的家务事。可今早,他为了你,破例了。”

晨光熹微,卷起的尘烟尚未落定,那卷麻布包裹就静静地躺在夏栀礼的脚边,带着一股来自远方的、混合着风与皮革的冷冽气息。

夏栀礼缓缓蹲下身,目光凝视着那份沉甸甸的馈赠,指尖即将触碰到粗糙的布面。

这不再仅仅是一包工具,而是无声的战帖,更是撕裂黑夜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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