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斜照进窗棂时，司徒雨正梦见自己躺在云朵上吃蝴蝶酥。那云朵忽然长出尖牙，将她指尖咬得生疼。她蹙眉翻身，整片“云朵”却突然腾空而起，惊得她四肢扑腾着去抓，只捞得满手凉飕飕的山岚雾气。
司徒雨一个激灵坐起来，锦被“唰”地从身上抽离。凌悦倚在雕花门框上，两根手指还勾着御物诀的收势，晨光给她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昨日说过，今日需敬茶。”
司徒雨赤脚跳下榻去够被子，发尾扫到案几上的青瓷茶盏。凌悦广袖轻拂，茶盏稳稳落回原处，里头的茶水却泼出来，在紫檀桌面洇出个歪歪扭扭的“懒”字。
看着司徒雨叉腰站在原地，凌悦忽然逼近，带着霜雪气息的手指挑起司徒雨的下巴。她目光凝在对方颈侧——昨夜剑锋留下的红痕竟已消失无踪，连道印子都没留下。
司徒雨趁机抢回被子裹住自己：“师姐趁我睡着抹药的时候，怎么不嫌我懒？”她故意把“趁我睡着”四个字咬得极重。
凌悦耳尖瞬间涨红，正要掐诀教训，窗外忽然传来仙鹤清唳。
凌悦停下动作，轻声说：“师尊回来了。”
“师姐！我腰带系反了！”司徒雨揪着歪斜的玉带环蹦跳，铜镜里映出凌悦骤然放大的面容。晨光穿透她琥珀色的瞳孔，那点朱砂痣红得像是谁用笔尖蘸着心头血点在眉间的。
凌悦蹙眉时眉峰显出凌厉弧度，偏生长睫垂落如鸦羽，在眼睑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将那份锐气藏得恰到好处。
“拜师茶礼都敢睡懒觉……”她指尖青光一闪，司徒雨的腰带便如活蛇般自行解开重系。
司徒雨突然发现凌悦右手虎口有粒小痣，昨日这双手持剑抵住她咽喉时，这粒痣正压在剑柄蟠龙纹的眼睛上。
凌悦鼻梁上有道细痕近看像道银线，这是她十二岁为练听风辨位，蒙着眼在剑阁跌撞三日留下的。如今倒成了这张白玉面容上最生动的瑕疵，叫人想探究这副完美皮囊下还藏着多少执拗。
“铿！”剑鞘撞上门框。凌悦突然掐住司徒雨手腕将她拽到廊下。
台阶终端，几只白鹤站定，远处的晨光打在它们的身上，像是守奇珍异宝的阶灵。
九重阶梯，看似平平无奇，可台阶上的落叶没有一片是完整的。
“看清楚了。”凌悦声音压得极低，吐息冻得司徒雨耳垂生疼，“通天阶，只需三步你就会被震碎仙核。”她甩开司徒雨的手腕，“你以为拜师就只是会动动嘴皮子吗？”
司徒雨揉着泛红的手腕，突然从袖中抖出朵半枯的野山茶，花瓣精准落在凌悦剑穗流苏上：“谁说我只会动嘴？那师姐猜猜，我数不数得清台阶上有多少道剑痕？”
凌悦不语，先一步走上了台阶。
司徒雨紧随其后，她踏上一阶，凌悦却似乎与她相隔千里，可凌悦明明也只比她多上了两阶而已。
前三阶的落叶还能看得出是落叶，等到第四阶，司徒雨才感受到了威压，她接住了那些在空中被斩破的落叶碎片。
“司徒雨？”凌悦不知不觉已然到了白鹤旁，“你还在磨蹭什么？”
“哦，这就来。”司徒雨握住那碎片。
第七阶，半空中，再无半分落叶，司徒雨用手能接住的，唯有粉尘。
她的手颤了颤，就好像，有无数隐形的剑在与她亲密接触。
她这才发现，此台阶上的赤痕几乎遍布。
可这浮芥峰上，只有他们师徒两人，这九级台阶又是……防谁的呢？
思索片刻，司徒雨毫发无伤的走到凌悦身边。
“？”凌悦忽而皱了皱眉，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怎么？师姐在看我受伤了没？”
“……”凌悦收回目光，“不是要数剑痕吗？没数？”
“数了，师姐，剑借我一用。”司徒雨拔出凌悦配剑，往第九阶上挥去。
“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司徒雨一个漂亮的转腕，剑归鞘，“现在是一万道整。”
“……”凌悦皱眉，看了她一眼，“胡诌。”
司徒雨眯起眼睛笑道：“师姐，这剑阵一直都有吗？”
“谁没事在这台阶上布阵啊？”
“师姐～师姐～～～你怎么不说话呀。”
凌悦没理。
顺着凌悦的目光，方才挥去的那一道剑痕消失了。
“诶？嘿嘿，现在又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道了……”司徒雨说。
从上往下看去，明明只有九级台阶，那几间竹林小屋却被云雾覆盖住，略见其顶。
这台阶顶端面积大过竹林，中间有一大圆盘，圆盘正中央放置了一尊鼎，鼎上空荡荡的。
跟着凌悦走过这块空地，还有一间小屋，站在台阶那里看不到，是被鼎挡住了。
那小屋的门在两人走到跟前时才敞开。
“？”司徒雨走进去，环顾了四周，“没人？”
“师姐，你刚不是说，师尊回来了？”
“安静。”凌悦笔直的站在屋中，给司徒雨使了一记眼刀。
司徒雨站在凌悦旁边，用手捂着嘴眯眼笑。
不一会儿，凌悦动了动，顺势推开司徒雨，给中间让了一道出来。
司徒雨看向屋外，没人，眨了下眼，又凭空出现一身青衣。
云不凝走过二人间，坐在堂前。
凌悦拱手行礼，“师尊。”
司徒雨见状也有样学样，声音极小的唤了一声“师尊。”
云不凝神情淡漠，扫了凌悦一眼，凌悦心领神会，出去了一趟，回来手里就端着一套琉璃茶具。
那些茶具上雕刻的云雾看起来如同真的一般。
司徒雨倒了一杯茶，走上前弓着身子给云不凝献茶。
云不凝揽了揽袖子，正要端起，便听到一声，“师祖！”
云不凝看向门外，一道紫气闪了进来，晃到面前。
“师祖。”
司徒雨扭头一看，愣了一瞬。
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眼眶中何时有了些许湿润，而云不凝切切实实的因她的泪珠而皱了眉。
云不凝不解，甚至她都在想，为什么自己的修为要这么高，眼前这个说要拜自己为师的人，对自己的态度宛如仇人，这杯拜师茶像是应该而不是情愿。
可他骆永杰算怎么回事？她见我是第一次，难不成与骆永杰算得上熟人？
为什么？方才还是厌恶，他一来，司徒雨的心情却有这么大反差？她，心悦他？
可她无论时间还是地点，都说不上去，骆永杰远早她出生时便上山拜了师，上山后也没有几次出山，那几次出山也离她出生地远了万里。
更何况，司徒雨若真的想拜骆永杰为师，拜师大会上又为何抢在他人前……挑逗于我。
……若是别人，我怎会容许。
云不凝收回手，看似漫不经心的“盯”着骆永杰，“嗯，何事？”
骆永杰笑眯眯的又行了一礼，“我看司徒雨这孩子与我有缘，同属无垢灵体，想来入我门下更为合适，您说呢？”
闻言，司徒雨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听着骆永杰的话，在心里默默反驳：
什么无垢灵体，什么有缘，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师尊，对不起，对不起。
“……”云不凝接过司徒雨手中的茶盏，递给骆永杰。
骆永杰似乎早就知道云不凝收徒只是过场，笑着去接那杯茶。
只是还未拿到手，那茶杯突然裂开，热茶就这样尽数浇在骆永杰手上。
“浮芥峰有几年没去置办新的器具了，这杯子也是不中用了。”云不凝拿过凌悦送上来的帕子，边说边擦了擦那未沾水的手。
司徒雨见状，也四处掏掏，可她不喜用手帕，平时也都是在衣袖上，衣服上擦擦，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找，就想着撕衣服，可浮芥峰的校服并非寻常衣物，只是蛮力根本撕不下来。
司徒雨还在卖力的扯着衣服，一道剑气袭来，那块衣角就已经与校服分离，攥在司徒雨手里，寻着剑气望过去，云不凝只是在摆弄帕子，仿佛那道剑气不是她干的。
司徒雨把残布塞到骆永杰手里，转头跟师姐说，“师姐，再给我倒一杯吧。”
凌悦有些纠结，看到云不凝的眼神后，就又给了司徒雨一杯。
骆永杰像是不受控制般，稳稳与云不凝同坐，云不凝将手帕理好，缓缓站起身还给了凌悦，她说：“拜师没有让师父站着喝茶的道理。”
“司徒雨，你既心中有了抉择，便与山主回衿域峰。凌悦，她的东西帮她搬过去吧，浮芥峰的东西留下。”
骆永杰迫不及待的盯着司徒雨手中的茶，司徒雨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不凝起步要走，司徒雨突然出声，“师尊。”
司徒雨看着茶，又看了骆永杰一眼。
对不起了，师尊，这一世，我不能再害你枉死，我还要替你报仇雪恨。
云不凝没有理会，虽然她的步子迈的很小，却没有停过一次。
“师尊！”司徒雨又一次喊。
只差两步，云不凝只需要再迈两步，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屋子。
可刚才的唤声，让云不凝感受到，那好像是在喊她师尊。
她回过头正对上司徒雨的眼神。
心情……一般？
司徒雨跪在地上，一点点向云不凝移动，她的手上还举着茶，稳稳当当的离云不凝越来越近，“师姐，劳烦帮我给师尊送把椅子。”
门外投射进来的光不算刺眼，在司徒雨眼中，这位所谓的白发仙人，满身金光，其实与神明无二，仅仅是看着她的眼睛，莫名的威压就使她喘不过气。
她们之间的距离并不算长，司徒雨却已经感到精疲力尽，她克制自己的急促呼吸，尽可能的保持平静，在那把椅子放到云不凝身后时，“师尊，拜师茶没有让师尊站着的道理。”
“师尊这么着急把徒儿往山主那里推，莫非是嫌弃徒儿？”
偌大的衣袖里，云不凝攥紧的拳这时才得以放松，正襟。
没有人再注意到，那抹紫色是什么心情，不过，根本无需猜测。
骆永杰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强挂着假笑，却还是表面恭敬，“哈哈哈哈，看来我与这司徒雨的缘分还是不够，那，师祖，小辈先告退了。”
那朵低沉灰暗的乌云，在烈阳下，本就显得异常，不过并没有人去在意他。
或许，拦路椅在意？所以留下骆永杰看着这拜师礼的礼成。
“师尊为天，茶明心志。弟子愿持正守心，勤修大道，若违此誓，甘受天雷殛身！ ”司徒雨将茶高高奉上，微微颔首“师尊，请喝茶。”
云不凝一袭青衣长袍垂落椅边，背脊如松，不倚不靠。她接过茶盏的指节修长如玉，眉目低垂，轻抿了一口拜师茶。
至此，礼成。
骆永杰张口还要再说些什么，云不凝只是抬眼，他如同来时一般，再回过神只剩下一道紫色残影。
“起来吧。”云不凝说完消失在原地，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把椅子。
它回到了它原本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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