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巷的青石板总带着雨后的潮味,闻砚的标本馆就藏在巷尾第三棵泡桐树下。
木门上挂着块褪色木牌,写着“闻记”,字迹被岁月浸得发乌,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推开门时,铜铃会叮当地响,混着满室驳杂的气息——左手第三排玻璃瓶里是“1987年夏夜的槐花香”,甜得发腻,瓶身凝着层薄薄的白霜;右手高处那罐贴着“拆迁前的锅炉房”,打开木塞能闻到铁锈与煤烟的焦糊,像有人刚在里面烧过一整个冬天。
闻砚正蹲在柜台后,用银镊子夹起片干枯的合欢花瓣,往透明罐里塞。罐标签上写着“凌晨三点的急诊室走廊”,已经封存了大半——消毒水的刺、血液的腥,还有点若有若无的,属于某种急救仪器的金属冷味。他指尖刚碰到罐口,门又“吱呀”开了。
铜铃响得比平时急,像被风撞了下。
闻砚抬头时,看见个穿浅灰衬衫的年轻人站在门口,背着光,轮廓被巷外的天光描得发虚。对方没动,只是盯着柜台前那排矮瓶,手指悬在半空,离最近的“老书店的霉味”还有半寸距离。
“要买标本?”闻砚开口,声音混着满室的气味,有点闷。
年轻人闻声抬眼,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能扫掉空气中的尘埃。他没回答,反而指尖轻轻落在“老书店”的瓶身上,停顿两秒,忽然说:“这里面……好像有人在叹气。”
闻砚捏镊子的手顿了顿。
那罐“老书店”是他三年前收的,原主是个闭店的老掌柜,当时掌柜蹲在满地狼藉里哭,他封存的明明是旧纸的腐气与掌柜的汗味,哪来的叹气?
年轻人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瓶身的凉意。他看着闻砚,眼尾有点红,轻声道:“我闻不到气味。”
他顿了顿,补充:“但能摸着。”
闻砚这才注意到,对方的指尖泛着点不自然的白,像刚碰过冰。而他面前那排标本瓶,标签上的字迹似乎都比平时更清晰了点,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熨过。
空气里,“急诊室走廊”的消毒水味忽然淡了些,混进点若有若无的,属于浅灰衬衫的皂角香——很干净,像刚晒过的被子,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空落。
闻砚低头,看见自己刚放进罐里的合欢花瓣,不知何时,微微颤了一下。
苏妄的指尖从“老书店”瓶身移开时,闻砚看见他指腹沾了点瓶身的灰。不是普通的尘埃,是那罐标本里自带的、属于旧书页的纤维灰——闻砚封罐时特意留的,说这样“故事才够沉”。
“你……”闻砚想说什么,镊子却在手里转了半圈,最终落在“急诊室走廊”的罐口,“再试试这个?”
苏妄看了眼标签,迟疑着伸手。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玻璃,忽然蜷了一下,像被细针扎到。他抬眼时,睫毛上像挂了层水汽:“里面有很慌的心跳,还有……有人在数秒。”
闻砚捏镊子的手猛地收紧。
那罐是上周收的。凌晨三点的市一院急诊走廊,他蹲在消防通道口,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跑过,白鞋跟敲地面的声音像秒表。后来抢救室的灯灭了,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瘫在长椅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被掐住的风箱。他封存的,确实是消毒水味里裹着的“慌”,还有老太太数着“一、二、三”盼孙子平安的气。
苏妄收回手,指尖在绒布上擦了擦,轻声道:“你封存的不是气味,是当时站在那里的人。”
闻砚没接话,转身从柜台最下层拖出个木盒。盒子是樟木的,边角被磨得发亮,打开时飘出股陈旧的香,像晒了十年的陈皮。里面躺着个粗陶小罐,没贴标签,罐口用红布塞着,布角都褪成了粉白。
“这个呢?”他把陶罐推过去,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苏妄的指尖悬在罐口上方,没敢碰。过了会儿,他才轻轻搭上罐身,指腹贴着粗糙的陶面摩挲。这次他没说话,只是睫毛颤得厉害,像有风吹过。半分钟后,他抬手抹了下眼角,指尖湿了。
“是……晒谷场?”他声音发哑,“有人在笑,脚踩在麦秆上,咔嚓咔嚓响。还有个老太太,在喊‘阿砚,回家吃粥了’。”
闻砚的喉结动了动。
这是外婆留给他的最后一罐。那年他七岁,外婆在晒谷场给他捉蚂蚱,麦秆割破了她的手,血滴在麦粒上,她却笑得满脸皱纹。后来外婆走的前一天,把这罐塞给他,说“这里面有太阳的味道,想我了就闻闻”。他一直以为里面只有麦香和阳光的暖,从没想过,苏妄能摸到外婆的声音。
“你怎么……”闻砚想问“怎么能摸到这么清楚”,话到嘴边却变成,“要喝杯水吗?”
苏妄摇摇头,指尖还停在陶罐上,像舍不得挪开。“它很温柔,”他说,“比刚才那些都温柔。”
闻砚忽然发现,满室的气味好像都变了。“急诊室走廊”的消毒水味淡了,“老书店”的霉味里透出点纸页的软,连最冲的“锅炉房”焦糊味,都像掺了点炭火的暖。是因为苏妄在这里吗?像块海绵,吸走了那些尖锐的情绪,只留下软的部分。
“我叫苏妄,”年轻人终于抬起头,睫毛上的水汽还没干,“在隔壁街的古籍修复室工作。”
“闻砚。”他报上名字,顺手把“急诊室走廊”的盖子拧紧了,“标本馆的名字。”
苏妄笑了笑,眼尾的红更明显了:“我知道。路过好几次,总觉得这门里藏着很多故事,不敢进来。”
“现在敢了?”
“嗯,”苏妄的指尖又碰到了那个空瓶——就是后来被闻砚贴上“苏妄”标签的那个,此刻还敞着口,“刚才路过,看见你在往里面放花瓣,突然想进来看看。”
闻砚低头看那空瓶。刚才夹进去的合欢花瓣,不知何时舒展开了些,边缘还带着点粉。他忽然想,要不要把此刻的气味封进去?苏妄身上的皂角香,他捏镊子时的铜锈味,樟木盒的陈香,还有苏妄指尖残留的、来自外婆陶罐的温柔气。
可他没动。他怕自己封不住——有些气味太轻,像风,一抓就散。
苏妄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起身道:“该回去了,下午要修一批旧信。”
闻砚跟着站起来,没说话。
苏妄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闻老板,下次……我能再来吗?就摸摸那些罐子。”
闻砚的目光落在他的指尖上。那双手很干净,指节分明,此刻正轻轻攥着口袋里的绒布。他点了点头,听见自己的声音混在铜铃的叮当里:“随时来。”
门关上后,店里静了很久。闻砚蹲回柜台后,看着那个空瓶。里面的合欢花瓣又颤了一下,像在应和什么。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瓶口上方——他想闻闻苏妄留下的皂角香,可空气里只有满室驳杂的气味,刚才那点干净的皂角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
像从没来过。
他忽然有点慌,像小时候弄丢了外婆给的糖纸。手忙脚乱地找出块新的玻璃片,往空瓶上盖,却在触到瓶口的瞬间停住了。
算了。
他想。
等他下次来再说吧。
第一次写文[哈哈大笑]写的不好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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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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