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再来时,带了片银杏叶。
不是秋天那种金箔似的黄,是初春刚抽芽的嫩青,边缘还卷着点怯生生的弧度。他把叶子放在柜台上,指尖在叶面上轻轻扫过:“早上在巷口捡的,摸起来像……刚醒的猫。”
闻砚正给“梅雨季的窗沿”换标签——原来的纸被潮气浸得发皱,他重写了张,字迹比外婆的工整,却少了点抖抖的温度。闻言抬眼,看见那片银杏叶在晨光里泛着半透明的绿,像块浸了水的玉。
“要封进罐里吗?”他问。通常客人带东西来,都是想存点私念。
苏妄摇摇头:“就想让你闻闻。他们说春天的叶子有股涩味,我摸不出来。”
闻砚拿起叶子,凑近鼻尖。确实有涩,混着晨露的凉,还有点若有若无的土腥气——是刚从泥土里挣出来的那种野劲。他放下叶子时,发现苏妄正盯着“外婆的麦香”那罐,指尖在柜面上画着圈,像在犹豫。
“想摸就摸。”闻砚说。
苏妄眼睛亮了亮,指尖轻搭上陶罐,这次没像上次那样发抖。过了会儿,他忽然笑出声:“她在骂你。说‘阿砚又偷藏麦粒喂麻雀’。”
闻砚的耳尖有点热。七岁那年他确实干过这事,把晒好的麦粒装在口袋里,蹲在晒谷场边喂麻雀,被外婆用扫帚柄敲了手背。这事他早忘了,没想到被封在罐里的气味还记得。
“你外婆很疼你。”苏妄收回手,指尖捻着那片银杏叶,“她的声音里总带着笑。”
闻砚没接话,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个新罐子——比普通的矮些,玻璃壁更厚,是他特意留着存“软气味”的。他用镊子夹起那片银杏叶,放进罐里,又从柜台下摸出小喷壶,往罐里喷了点水。
“这是?”苏妄凑近看。
“存住它的‘青’。”闻砚盖上盖子,用记号笔在标签上写“苏妄的初春”,“过阵子打开,还能闻到现在的涩味。”
苏妄的指尖碰到罐身,轻轻“啊”了一声:“它在抖,像很高兴。”
闻砚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发现这人的睫毛很长,阳光落在上面,投下细细的影,像蝴蝶停在眼睑上。他赶紧移开目光,假装整理架子上的罐,却不小心碰倒了“1999年的跨年夜”——那罐里存着烟花的硫磺味,还有外婆给他织的围巾上的羊毛气。
罐子滚到苏妄脚边,他弯腰拾起,指尖刚碰到玻璃,脸色就变了。
“这里面……有很响的鞭炮声,还有人在哭。”他的声音发紧,“是个老太太,在喊‘阿砚别怕’。”
闻砚的呼吸顿了顿。
1999年跨年夜,他发高烧,外婆背着他往卫生院跑,路上遇到放烟花的孩子,鞭炮炸得他直哭。外婆就一路走一路拍他的背,说“阿砚别怕,鞭炮是给你放的”。原来那天的慌乱和外婆的安慰,都被封在这罐里了。
“对不起,”苏妄把罐子放回去,指尖泛白,“是不是碰到不该碰的了?”
“没有。”闻砚的声音有点哑,“你比我懂它们。”
苏妄没说话,低头摸着“苏妄的初春”那罐,忽然说:“我修复的旧信里,有个姑娘给前线的爱人写信,说‘等你回来,咱们去种银杏’。信没寄出去,姑娘后来病死了,信上还沾着她咳的血。”他顿了顿,指尖在玻璃上画着圈,“我摸那信纸时,总觉得有银杏叶在响,沙沙的,像在等。”
闻砚看着他。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发顶投下块光斑,像落了片金叶子。他忽然想,要不要把此刻的气味也封起来?苏妄说话时的气音,他自己没忍住的叹息,还有那片银杏叶在罐里轻轻舒展的声。
他真的动手了。从架子上取下个空罐,打开盖子,放在两人中间的柜台上。空气里的皂角香、纸墨味、银杏的涩,慢慢往罐里钻,像被什么东西引着。
“这是……”苏妄抬头,眼里有疑惑。
“存今天的。”闻砚说,“等你下次来,打开闻闻。”
苏妄的睫毛颤了颤,没拒绝。他看着闻砚用银镊子夹起张新标签,在上面写“三月十六,有银杏”,字迹比刚才写“苏妄的初春”时,稳了些。
那天苏妄走的时候,没像上次那样急着推门。他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柜台,那两个罐子并排放在一起,像两个刚认识的朋友。
“闻老板,”他忽然说,“你的手很好看。”
闻砚正在擦镊子的手顿了顿。阳光照在他手背上,那道浅褐色的疤很明显。他想说“疤不好看”,却听见苏妄又说:“捏镊子的时候,像在给蝴蝶安翅膀。”
门关上,铜铃叮当地响,这次没那么急,像在笑。
闻砚低头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两个罐子。“苏妄的初春”里,银杏叶好像又舒展了些,边缘的青更深了。而那个“三月十六”的罐,他还没盖盖子——他想让里面的气味再攒攒,攒到够浓,够苏妄下次来的时候,一打开就能闻到。
他不知道,此刻苏妄正走在巷子里,指尖摸着口袋里的绒布,上面沾了点从标本馆带出来的气味。不是皂角香,也不是银杏涩,是种很淡的、像被阳光晒过的木头味——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闻砚衬衫上的味道,混着常年摸玻璃罐的冷,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就像此刻柜台上那个敞着口的罐,在等人来,把它封上。
苏妄第三次来,是个雨天。
巷子里的青石板被浇得发亮,泡桐树的叶子垂着水,滴在闻砚的窗台上,嗒嗒的响。他推开门时,裤脚沾了泥,手里却捧着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热乎的桂花糕,蒸腾的白气混着甜香,在满室的瓶罐间绕了个圈。
“修复室的阿姨做的,”苏妄把糕点放在柜台上,指尖在油纸边缘蹭了蹭,“说雨天真冷,让我给隔壁闻老板带点。”
闻砚正蹲在地上翻木箱,听见这话,手里的铜钥匙“当啷”掉在青砖上。他最近在整理外婆留下的旧罐,想给每个都补上新标签——那些没名字的气味,该有个归宿了。
“谢了。”他捡起钥匙,没看苏妄,“放着吧,等下吃。”
苏妄没走,反而蹲下来帮他扶着快倒的木箱。箱底的罐子大多蒙着灰,有个粗陶碗里甚至长了点绿霉。他指尖刚碰到个扁扁的铁皮盒,忽然“咦”了一声。
“这里面有海的味道。”他说,指尖在盒面上轻轻敲了敲,“很咸,还有点鱼腥味,有人在喊‘收网咯’。”
闻砚的动作顿了顿。那是外婆年轻时的嫁妆,据说是她第一次跟外公出海时带回来的,里面存着1958年的海风。他一直以为那味道早散了,铁皮盒的缝隙那么大,怎么可能封得住三十年的浪。
“你怎么连这个都能摸到?”他声音闷在木箱里,像被潮气压着。
苏妄笑了笑,把铁皮盒放回箱里:“它在跳,像海浪拍礁石。”他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闻砚的发顶,“闻老板,你头发上有木屑味。”
闻砚猛地抬头,撞上他的下巴。两人都“嘶”了一声,苏妄的指尖赶紧捂住下巴,眼里却闪着笑:“你在修东西?”
“嗯,”闻砚摸着自己的额角,有点烫,“外婆的旧架子松了,钉几下。”
他起身去拿工具箱,苏妄跟着站起来,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掉漆的木架上。架子腿歪了根,用铁丝缠着,像只瘸腿的鸟。“我帮你吧,”苏妄说,“我修古籍时,常跟木工师傅学敲钉子。”
闻砚想拒绝,却看见苏妄已经拿起锤子,指尖在钉子上比量着。他的手很稳,不像平时摸罐子时那样轻,敲下去的力道刚好,钉子“笃笃”钻进木头,没歪分毫。
雨还在下,窗台上的水滴得更急了。闻砚靠在柜台边,看着苏妄蹲在地上调木胶,袖口沾了点白,像落了片雪。满室的气味又变了,“梅雨季的窗沿”不再发潮,“锅炉房”的焦糊味里飘着桂花糕的甜,连那个铁皮盒里的海腥味,似乎都透过木箱缝钻出来,混着苏妄身上的皂角香,在空气里织成张软网。
“好了。”苏妄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木架稳稳地站在墙角,铁丝被拆下来,扔在工具箱里,像卸了副枷锁。
闻砚递给他块干净布:“擦手。”
苏妄接过去时,指尖碰到他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手。布落在地上,苏妄弯腰去捡,闻砚也跟着弯,额头又撞上了——这次更响,像敲钉子。
“对不起。”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笑了。
雨声好像小了点。闻砚看着苏妄下巴上的红印,忽然想起刚才的桂花糕,赶紧拿了块递过去:“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苏妄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漫开来,他眼睛亮了亮:“真甜。”
“嗯。”闻砚也拿起一块,却没尝出味。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碰到的指尖,很凉,像刚从雨里捞出来,却带着点桂花糕的暖。
他忽然想去封个新罐子。就封此刻的气味:雨水敲窗的脆,木胶的涩,桂花糕的甜,还有两人撞在一起时,空气里炸开的那点慌。
苏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指着柜台上空着的那个大玻璃罐:“用那个吧,够大。”
闻砚真的去拿了。他把罐子放在两人中间,打开盖子。雨味、甜味、木头味,争先恐后地往里挤,像一群怕迟到的孩子。苏妄的指尖轻轻搭在罐口,没说话,眼里却像落了星子。
“标签写什么?”闻砚拿起笔。
苏妄想了想,咬着桂花糕含糊道:“就写‘雨天,钉子和桂花’。”
闻砚低头写字时,嘴角没忍住往上扬了扬。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浅浅的痕,像雨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了,就再也擦不掉。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好像不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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