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怎么下不停了？”旁边的路人跟自己的同伴抱怨，掸掸伞上的水，转身进去了。
空气里是秋雨带来的凉意和泥土湿润的气息。
我撑开一把深灰色的伞，从市图书馆出来，怀里抱着几本新找的关于声音疗愈和民国戏曲录音整理的资料。
耳机里还放着一段纪录片的旁白小样，思绪仍沉浸在如何用更精准的语气传递历史厚重感的思考中。
拐过街角，是一家门面不大，店面装修却很温暖的独立书店。
橱窗里陈列着最新一期的文学杂志和几本装帧精美的艺术画册。
目光扫过，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呢绒大衣，身形挺拔，侧对着我，正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一本书。
雨水打湿了他额前些许碎发，路灯刚刚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专注的侧影。
他站立的姿态有一种天然的沉静，四下喧嚣，车声人语，却仿佛与他隔了一层透明的墙。
是顾珩。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握住，微微一滞，而后缓慢而沉重地跳动起来。
这些年，他的影像并非遥不可及，甚至不久前我还在为一部他主演的电影预告片录制旁白。
但屏幕上的人骤然走入现实，带着秋雨的微寒和书店暖光交织的气息，依旧带来一种不真切的冲击。
我还未意识到时，脚步就已经停下。
将伞沿微微压低，隔着一层细密的雨望着他。
他翻动书页的手指修长，姿态放松，似乎完全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这一刻，他不像那个功成名就的影帝或是出了好几部口碑票房双收电影的制片人，更像许多年前那个在教室后排跟人聊天、偶尔抬起眼时目光清冽的少年。
忽然想起高中时，我也曾这样远远地看过他。
在他电影的首映式上，他坐在高脚凳上回答记者的问题，话语有物而诚恳。
在两家人聚餐的阳台，他靠着栏杆听我祖父说话，眼神认真而谦逊。
就在我犹豫是悄然走开，还是该上前打一个时隔多年的、或许早已被遗忘的招呼时，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目光从书页移开，转向了我的方向。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暖光下格外明亮。
他怔了一瞬，目光清晰地落定在我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回避，只是深沉地、近乎凝滞地注视。
雨丝在灯光下细细地飘着，在我们之间织出一层朦胧的纱。
他合上书，动作利落，然后将书轻轻放回橱窗下的展示台面上。
朝我走了过来，步态沉稳，大衣下摆随着动作带起细微的风声。
他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站定。
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雪松与旧书页的味道。
“明舒。”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比记忆中更低沉，像大提琴弦震颤，准确叩入我心尖。
这声音，我曾无数次在专业设备里聆听、分析、欣赏，此刻却以最原始的方式直抵耳膜。
“顾珩。”我微微颔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像遇到一位久未谋面的旧识，“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他重复道，目光落在我怀里抱着的书上，“来查资料？”他的问候直接而简单，省略所有寒暄，直抵正中。
“嗯。”我点头，看了一眼那家书店，“为新纪录片找些灵感。你呢？刚回来？”
“下午刚到。奶奶说想找几本旧版的书，我记得这家店或许有，过来看看。”他的解释同样简洁，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我。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在仔细辨认着什么，又像是单纯地将眼前的我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
一阵短暂的沉默。雨声淅沥，有种奇怪的宁静。我们仿佛站在一个被雨声包裹的孤岛上，隔绝了外界。
“我……”我们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你先说。”他示意道，语气温和。
“我听了你上个月那部电影的原声，”我顿了顿，选择了一个安全又与我职业相关的话题，“钢琴曲的部分，弹得很动人。是后期配的吗？”我记得他会钢琴，还很不错。
他轻轻摇头：“不是。现场收的音。那场戏需要……”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需要那种不太完美的、带点犹豫的真实。”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赞同到，“细微的迟疑比完美更贴切当时的心境。处理得很好。”
他似乎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几乎看不见。
“谢谢。我也……听了你的解说。”他忽然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西南联大往事》那部，声音的处理很好，冷静，但有温度。”
我有些意外。那是一部相对冷门的纪录片，播出平台也很专业。“你看了那个？”
“偶然看到。”他避开了如何“偶然”的细节，只是说，“喜欢你的处理，不煽情，却让人感受到文字的分量。”
这或许是我们之间最长的一段对话，关于彼此的专业，克制、客观，却奇妙地消融了经年的距离。像是两个匠人，偶然相逢，交换对手艺的欣赏。
又一阵风吹过，带着雨丝的凉意。我下意识地拢了拢手臂。
“时候不早了，”他看了一眼天色，声音依旧平稳，“奶奶应该等久了。我该回去了。”
“嗯。”我点头，“代我向张奶奶问好。”
“好。”他应下，没有立刻转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眼神深邃，好像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你也是。”我轻声回应。
他点了点头，终于还是转身，迈步走入细密的雨帘中，身影很快融入了街角的暮色里，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撑着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就像多年前一样。
怀里的书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方才对话的暖意。
没有戏剧化的冲突，没有汹涌的情绪爆发，甚至没有提及过去那句未尽的告别。
只是一次偶然的、平静的相遇，几句关于工作的、克制的交流。
然而，我的心却像被这场秋雨彻底浸润了，心绪渐湿。
他记得我的声音，我也懂得他的选择。
时光似乎并未带走所有的连结，只是将它们沉淀得更深，需要合适的契机才能被深水的压力释放。
雨还未停，我也抬起脚步，继续走向回家的路。街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团团光晕。
也许，此刻的宁静与留白，是这个故事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
……
……
“诶，小姐，请等等……”
一个穿着深褐色麻布围裙的女孩子从书店跑出来，朝我大声喊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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