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先从心底漫上来的,像是九寒天里坠入冰窟,四肢百骸都凝固了。
沈知意猛地睁开眼,胸腔里那股被毒酒灼烧的剧痛似乎还未散去,喉间泛着诡异的甜腥气。视线模糊了半晌,才逐渐聚焦。
浅棕色的眸子透着些许迷茫。
头顶是半旧不新的青纱帐子,边角处甚至有些磨损,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霉味,混杂着劣质熏香的气息。
这不是她前世在江南那座精致绣楼里的闺房。
沈知意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窗外。
天色灰蒙蒙的,似是拂晓时分,几根枯枝的剪影印在窗纸上,萧索而压抑。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带着前世的惨痛与不甘。
她是名动江南的苏绣大家沈知意,却因一幅为皇亲国戚精心绣制的《国域万安图》,被卷入莫须有的谋逆案中。
师门被毁,家产抄没,最后,她视若亲妹的徒儿亲手奉上那杯鸩酒,笑她痴傻,怨她挡了别人的路。
一杯穿肠毒药,了却了她二十八年的风华。
而如今……她抬起自己的手,手指纤细,肌肤细腻,虽因常年做些粗活略显粗糙,却远非前世那双因极致绣艺而布满细密针眼、指节微微变形的手。
这是十五岁的身体,是她父母双亡后,寄居在京城乡下叔父沈茂家中的第二年。
前世,就是在这个看似平凡的清晨之后,叔父婶母以“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为名,将她推给了县城里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王衙内,换取了王家许诺的一笔丰厚彩礼和对其长子前程的帮扶。
她像一件货物被送出去,从此陷入泥沼,最终在王家败落后被随意发卖,辗转流离,才机缘巧合重拾绣技,却终究逃不过宿命的毒手。
这一世,她回来了。
沈知意缓缓坐起身,眼底最后一点恍惚被冰冷的清明取代。仇恨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心田里悄然发芽,但她知道,此刻最需要的不是愤怒,而是绝对的冷静。
她早已不是那个只知埋头绣架、不通人情世故的绣痴。
她是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者——沈知意。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绿袄衫的小丫鬟端着水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不耐。
沈知意回忆起,这是婶母派来“伺候”她的丫鬟,春桃。
说是伺候,其实更多的时候,都在对她发难。处在深闺中,不免要看人脸色行事。前世沈知意安分守己,处处容忍,连丫鬟的脸色都要小心看着,却落得惨死的下场。这世,她定然不会那般懦弱,让别人轻易拿捏自己的命运。
“姑娘醒了就快些洗漱吧,今儿个府里有客,夫人吩咐了,让您打扮得体面些,莫要失了礼数。”春桃将水盆往架子上一搁,水花溅出些许,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恭敬。
沈知意淡淡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只觉得可笑。
她起身,走到盆架前,温热的水抚过脸颊,稍稍驱散了心底的寒意。
春桃在一旁整理床铺,嘴里不停:“听说今日来的王衙内,家里是县城首富呢!姑娘若是能得了他的青眼,往后可是享不尽的福气……”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和怂恿。
沈知意拿起布巾擦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巾上粗糙的绣样,是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针脚杂乱,配色俗气。
这是府里下人们用的东西。
她心中冷笑,享福?是跳进火坑才对吧。王衙内好色暴戾,前世她嫁过去不足半年,身上便没一块好肉。
沈知意没有理会春桃的喋喋不休,径直走到窗边那个小小的绣墩前。
绣墩上放着一个绣篮,里面是几件未完成的绣活,多是些帕子、香囊之类,针线普通,布料也是下乘。这是婶母接来的零散活计,美其名曰让她“练手”,实则大部分工钱都中饱私囊了。
沈知意指尖挑开一件绣了一半的蝶恋花帕子,轻轻拂过上面呆板滞涩的针线。
苏绣的精髓在于“平、齐、细、密、匀、顺、和、光”,眼前这物件,连边都沾不上。
然而,这双年轻的手,却有着前世奠定的、深植于灵魂的技艺记忆。她轻轻捻起一根普通的绣花针,冰冷的触感让她感到莫名心安。
这枚绣针,今生将不再是谋生的工具,而是她复仇的利器。
早膳是在沉闷中度过的。
饭桌上,叔父沈茂板着脸,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偶尔咳嗽两声,眼神闪烁。婶母周氏则热情得过分,不停地给沈知意夹菜,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操心”,“王家如何富贵”,“衙内如何一表人才”。
沈知意只是低头默默吃着,偶尔应一声“是”,乖巧温顺得如同前世。
但倘若有人细看,便会发现她眼底一片沉寂,毫无波澜。
午后的家族小宴,设在了略显逼仄的花厅。来的果然就是那个肥头大耳的王衙内,一双眼睛自打进厅起,就黏在沈知意身上,毫不掩饰其中的贪婪与审视。周氏在一旁极力夸赞,沈茂则陪着笑脸,气氛虚伪而热络。
王衙内摇着折扇,故作潇洒:“早听闻沈姑娘贤淑端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姑娘平日有何雅好?”
周氏抢着答:“我们知意啊,最是安静乖巧,女红针黹是顶好的!”
王衙内似乎对“女红”很感兴趣,笑道:“哦?那可巧了,家母最喜精美绣品。正巧,前几日我得了一幅苏绣小品,据说是江南名家手笔,今日带来,正好请沈姑娘品鉴一二,也让我这粗人开开眼。”
说着,他示意随从展开一幅小小的绣画,是一株兰草。针法确是苏绣,但线条略显匠气,灵气不足,在沈知意这等行家眼里,至多算是学徒中的佼佼者之作。
周氏和沈茂连忙凑上去夸赞:“哎呀,真是精致!”“瞧这兰草,跟活的一样!”
王衙内得意洋洋,看向沈知意:“沈姑娘觉得如何?”
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沈知意身上,周氏暗暗递眼色,让她赶紧奉承几句。
沈知意却缓缓起身,走到绣画前,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惧,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衙内这幅绣品,用料是上乘的,这底缎是杭细,丝线光泽也足。”
王衙内面露得色。
却听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只是,绣者似乎急于求成,这兰叶的针脚,用了套针,本欲表现叶子的翻转之态,可惜力道不均,略显僵硬。尤其是叶尖处这一针,收得急了,破坏了整体的流畅感。再者,配色上,绿色层次稍欠,若是能多加一两种由深至浅的丝线晕染,这兰草便能更添几分空谷幽兰的神韵。”
一番话,不卑不亢,却如惊雷炸响在小小的花厅。
她不仅指出了问题,连问题出在何种针法、为何产生都说得清清楚楚,这哪里是一个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见识?
王衙内的笑容僵在脸上,周氏和沈茂更是目瞪口呆,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花厅里一时间落针可闻,只有沈知意坦然站立的身影,和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
角落里,一位始终沉默寡言、作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原本低垂的眼眸倏地抬起,深深看了沈知意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异。
这场“相看”最终不欢而散。
王衙内觉得失了面子,悻悻而去。周氏送客回来,指着沈知意,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好不容易……”
沈知意却只是微微屈膝:“婶母息怒,侄女只是实话实说,不敢欺瞒衙内。侄女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周氏发作,她便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出令人窒息的花厅。身后传来周氏气急败坏的咒骂和沈茂无奈的劝解,她都置若罔闻。
回到那个清冷的小院,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沈知意靠在门板上,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知道,今日的举动必然会引来叔婶的责难,但也告诉某些潜在的有心人,这个看似柔弱的孤女,并非池中之物。
沈知意走到窗边,从绣篮最底层,摸出一块藏着的、质地稍好的素白绢布和一小包她偷偷积攒下的上等丝线。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院子铺上一层淡金。
沈知意坐下,拈起针,穿上一根极细的玄色丝线。落针,起针,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淀了时光的优雅与从容。
她不是在绣花鸟虫鱼,也不是绣山水人物。绢布上,渐渐显现出一些看似毫无规律的点和线,隐约构成一个奇特的、类似星象又似符咒的图案。
这是前世,她偶然从一本古籍中学到的一种用于加密传递信息的针法,名为“千机绣”。
今生,它将是她织就的第一张网。
沈知意绣得专注,没注意到,院墙外,一道如幽灵般的身影悄然离去,方向,正是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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