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一夜未眠。
天光微亮时,绢布上的图案已初具雏形,点点线线,看似杂乱,却暗合奇门遁甲之位,唯有知晓密钥之人,方能解读其中信息。
她将绢布小心收起,藏于贴身的荷包内。今日,必须出门一趟。
用早膳时,气氛比昨日更加冷凝。周氏沉着脸,看都不看她一眼,沈茂则是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沈知意倒是乐得清静,快速用完饭,便起身道:“叔父,婶母,侄女想去街市上买些绣线。”
周氏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道:“买绣线?昨日才得罪了王衙内,你还有心思摆弄这些?我看你是存心要气死我!不许去!”
沈知意早料到如此,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婶母,正因昨日之事,侄女更觉得需精进绣艺。若技艺不精,日后难免再闹笑话,连累叔父婶母清誉。京城最大的绣庄千锦阁,针线料子都是上乘,侄女想去见识一番,或许能有所得。”她顿了顿,补充道,“所需银钱,侄女可用近日做绣活攒下的工钱支付,不敢烦劳叔母。”
她搬出了“清誉”和“自力更生”,周氏一时噎住,又听她用的是自己的私己钱,脸色稍霁,但仍是不满:“千锦阁?那贵人去的地方,也是你能肖想的?”
一直沉默的沈茂摆了摆手,显得有些疲惫:“罢了罢了,让她去吧。整日关在家中也无益。早去早回,莫生事端。”他或许觉得这个侄女昨日言行虽出格,但那番见识确非寻常,隐隐觉得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随意拿捏,不如暂且顺着。
沈知意微微屈膝:“谢叔父。”
出了沈家那扇压抑的大门,沈知意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
是自由的感觉,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如此珍贵。沈知意根据前世的模糊记忆和一路打听,向着京城最繁华的东市走去。
千锦阁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绣庄,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气派非凡。还未进门,便能感受到里面的流光溢彩。
进出之人,虽非个个锦衣华服,但大多衣着体面,非富即贵。
沈知意今日特意穿了一件半新的藕荷色衣裙,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净整洁,发间也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低调却不失礼数。她踏入千锦阁,立刻有伙计迎上来,眼光毒辣地扫过她的衣着,笑容便淡了几分,只是客套化地问:“姑娘想看些什么?”
“我想看看你们这儿最好的苏绣丝线,尤其是晕色用的渐变丝线。”沈知意直接道明来意,目光却已越过伙计,落在大堂中央悬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双面绣屏风上。
那屏风绣的是猫蝶图,一面是猫扑蝶,一面是蝶恋花,针法精湛,栩栩如生,确是精品。
伙计见她开口就要最好的丝线,又看她举止从容,不似寻常小户女子,态度稍缓:“上等丝线都在二楼,姑娘请随我来。”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几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簇拥着一人,正从楼上下来。
为首之人身形高大挺拔,并未穿官服,而是一身玄色锦袍,腰束玉带,面容冷峻,五官深邃如刀削斧凿,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扫过来,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让人不敢直视。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原本喧闹的一楼瞬间安静了几分。
伙计脸色一肃,连忙躬身退到一边,大气不敢出。
沈知意心惊。
裴烬!锦衣卫指挥使裴烬!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前世她虽未直接与此人打过交道,但他的凶名早已如雷贯耳。据说裴烬曾在诏狱一夜之间撬开七名江洋大盗的铁口,血水浸透了诏狱的石阶,也曾因一位侍郎贪墨军饷,便当朝呈上铁证,逼得对方当场触柱而亡。
他手段狠辣,铁面无私,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人称“活阎王”。
沈知意下意识地垂下眼睫,侧身让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裴烬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快,快得仿佛是错觉。那目光冰冷、审视,不带任何感情,就像在看一件物品。随即,他便带着人径直走出了千锦阁,门外传来马蹄声渐远。
直到那迫人的气场完全消失,大堂里的众人才仿佛松了口气,重新开始低声交谈。
伙计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对沈知意道:“姑娘,请吧。”
沈知意定了定神,跟着伙计上了二楼。二楼果然更加精致,陈列的绣品、丝线、布料皆非凡品。她仔细挑选了几种上等的丝线,颜色从深到浅过渡自然,正是她目前所需。
付钱时,她状似无意地问伙计:“方才那位大人……也是来选购绣品的?”
伙计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敬畏:“那位是裴指挥使!哪是来买东西的,据说是查案,来问我们掌柜的一些事情。唉,这尊大神一来,我们这生意都受影响……”伙计自知失言,连忙噤声,不敢再多说。
查案?千锦阁一个绣庄,能有什么案子牵扯到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出面?沈知意心中疑窦丛生,但面上不露分毫,只是默默记下。
买完丝线,她并未立刻回家,而是在千锦阁附近看似随意地逛了逛,实则暗暗观察。
沈知意发现千锦阁斜对面有一家茶楼,二楼临窗的位置,正好能将千锦阁大门进出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难不成……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成形。
傍晚回到沈家小院,周氏倒是没再找麻烦,只是冷嘲热讽了几句。
沈知意充耳不闻,关起门来,开始处理新买的丝线。
夜深人静时,她再次拿出那块绣有“千机绣”的绢布,用新买的丝线,在原有图案的基础上,绣上几个更复杂的节点。然后,她将绢布裁成一小块,看上去就像一块普通的绣花样本。
第二天,沈知意寻了个借口再次出门,来到了那家茶楼,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慢慢啜饮,目光却始终锁定着千锦阁的大门。
她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这“绣花样本”送入千锦阁,并且能引起足够重视的机会。
沈知意聪慧,一个能劳动裴烬亲自查问的绣庄,背后绝不简单。这里,或许就是她打破目前困境,接触到自己无法触及的势力的第一个突破口。
一连三天,沈知意都准时出现在茶楼同一个位置,静静地看着千锦阁发生的一切。
千锦阁的掌柜是一位四十岁左右、面容精明的中年男子,对待客人周到,但眼神锐利。每天午后,会有一位穿着体面的老嬷嬷固定来取一批绣品,像是某个府邸的采办。
第四天午后,机会终于来了。那位老嬷嬷照例来取绣品,却在查验时与伙计发生了争执,似乎是对一批绣品的配色十分不满,声音不大,但语气严厉。
“我们老夫人最重雅致,这牡丹用如此艳俗的红色,岂不是让人笑话千锦阁徒有虚名?”
伙计面露难色,解释这是按照之前约定的样子做的。
沈知意放下茶钱,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装着那块裁剪的绢布和几张普通绣样的小绣篮,走下茶楼,径直走向千锦阁门口争执的几人。
她对着那老嬷嬷和伙计微微屈膝,声音温和清亮:“嬷嬷息怒,伙计小哥也莫急。小女子方才在旁听闻,可是为这牡丹的配色烦恼?”
老嬷嬷和伙计都看向她,面露诧异。
沈知意不慌不忙,从小绣篮里拿出那块“千机绣”样本,样本的一角,她用新丝线绣了一小朵姿态婀娜的粉色牡丹,配色清雅,过渡自然,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虽只是小小一朵,却瞬间将旁边那批绣品上的“艳俗红色牡丹”比得黯然失色。
“小女子拙见,牡丹未必一定要大红大紫。若以浅粉为底,用戗针法由花心向花瓣晕染,再以极细的银线勾边,既显富贵,又不失清雅雍容。嬷嬷您看,这般配色可还入眼?”她将样本递过去,指尖恰好点在那个复杂的“千机绣”图案旁边,状似无意。
老嬷嬷接过绢布,仔细端详那朵牡丹,眼中闪过惊艳,又看了看样本上那些看似随意的点和线,眉头微蹙,似乎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但更多的注意力被牡丹的精妙所吸引。“这针法……这配色……姑娘好手艺!”
千锦阁的掌柜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那朵牡丹,眼中同样掠过赞赏,但当他的目光扫过那块样本上整体的“千机绣”图案时,瞳孔猛地一缩!
那图案……他似乎在某个极其隐秘的地方见过类似的记载!
掌柜的深吸一口气,再看向沈知意时,眼神已完全不同,带上了深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拱手道:“这位姑娘,请问高姓大名?此等绣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若不嫌弃,还请内堂一叙?”
沈知意心中一定,鱼,上钩了。
她谦逊地笑了笑:“掌柜的过奖了,小女子姓沈,不过是对刺绣有些许粗浅见解罢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